书名:龙权

分卷阅读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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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语

    翌日一早,王惟朝整好阵仗,身披战甲统帅率五万兵马,兵临天津城下。

    天津知府是个十分有眼色识时务的人,他得了宣王北上来犯的消息,撂下满城百姓连夜逃了。朝廷只得又派了个将领来守城,那守将到任后立即下令坚壁清野,备下了滚石利箭,看这架势,是要死守了。

    王惟朝放眼看着城外一片被烧得漆黑的农田,叹息道:“眼看这作物就要黄熟,却不得不赶在咱们到来之前抢割了,割不及的便一把火烧得干净。可怜那些农户,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眼看就要有收成了,却等来这么个结果,可见战祸害民。”

    祁东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片焦土,亦不由得惋惜。

    王惟朝道:“既然他们做了坚壁清野的准备,就是要跟咱们拼体力和给养。他们以逸待劳,咱们却是远道而来,精力上已输了一筹。更加之他们城高池深,储粮充足,这一仗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有利。咱们必须保证粮道通畅,集火强攻,一鼓作气将此城拿下。天津是京城的卫城,是咱们进京的最后一道防线,攻破了它,靖远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无力翻盘。”他说到此处,目光中似是有渴望胜利的烈焰灼烧,扬声道,“眼前就是咱们进京的最后一道障碍,攻下它,这大旭江山从此便是咱们做主!兄弟们,攻城——!”

    众人齐声应合,战鼓雷动,人喊马嘶,杀声震天。

    王惟朝为求加快行军速度,将冲车火炮等辎重舍在后面,只带了一架冲车随军。那冲车却在开战之后不久,被城头上推下来的巨石砸断了架子,硬生生瘫痪在城门前。众人冒着箭雨把冲车抢回去,一时修不起来,只得靠着搭云梯往城头上爬。城头上不断有滚木落石坠下,有军士搭了城梯,爬至一半,便被巨石砸了下来,坠在地上,四肢扭曲,被砸得面目全非,死状凄惨。

    任是如此,众人仍是豁出性命,前赴后继。硝烟箭雨之中,血肉横飞,生生将一座城池变成了人间地狱。这一仗从早晨直打到傍晚,竟尚未攻下。王惟朝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下令鸣金收兵。

    整点剩下将士退回营地,王惟朝听得李颐报来伤亡人数约有两千,一时间怒火涌上心头,摔了名册,大怒道:“叫各营正偏将领来我帐内说话!”

    李颐捡起名册,应声退下。尚未出帐,王惟朝却又转过身来道:“你且等等——先不必叫了,让我想想——让我先想想对策……”

    李颐忍不住道:“胜败是兵家常事,王爷不必焦躁。今日虽未攻下城池,却也将他们狠狠重创了,王爷且放宽心,容大军休整几日再攻,他们必然支持不住。”

    王惟朝不听此话还好,一听便火气直冲头顶,怒斥道:“休整几日再攻!你以为还有几日可容咱们休整!咱们的粮草皆是从苏州常熟运送而来,这一路遥远,当途又经过平王封地,你以为他还会与咱们几日方便?朝廷已下了勤王令,平王虽不曾上京,但若是在咱们背后做些手脚切断后路断了粮道,与朝廷兵马联手前后夹击,咱们腹背受敌便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咱们北上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完全是因为进军神速,打沿线州府个措手不及。战事若是拖得长久了,对咱们只是有害无益!”

    李颐被他一番怒斥责得哑口无言,垂着头不敢再作声。王惟朝半晌叹了口气,胡乱挥手道:“出去出去,传我的令,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准来扰。”

    李颐默默退下,王惟朝转头去看行军布防,想起白日里伤亡惨重,不由得紧皱眉头,脑中一片混乱,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卫兵隔着帐子报:“王爷,晚饭好了。”

    王惟朝不应,帐外无人敢再问,静了片刻,一只手将帐子掀了起来。

    “王爷,身体要紧,先用了饭再——”

    王惟朝怒火直冲头顶,霍然拔剑,直指那人颈项道:“谁让你进来的!”

    来人僵在当场,垂着眼,紧盯着顶在喉咙的剑尖,嘴唇微颤道:“王爷。”

    王惟朝定睛一望,却见锦袖煞白着一张脸,喉咙上已微见了血丝。

    王惟朝撤了剑,半晌方道:“……我伤着你了。”

    锦袖轻轻摇头,轻声道:“王爷心中烦闷,锦袖明白。白天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一路过来,见众军士精神健旺,士气尚在,不曾被这小措打压下去。王爷也暂且宽心,心平气和才能想出对敌之计。王爷先用饭,保重身体才最重要,这大军皆仰赖王爷调度,你若是倒下了,让数万义军怎么办。”

    王惟朝道:“不必劝了,我没胃口。”他看着锦袖脖子上的伤口,片刻又叹了口气,“你过来,我给你擦点药。”

    锦袖应声往他身边靠去,神情分外柔顺。王惟朝拿了金创药给他外敷了,只觉得他伶伶俐俐地靠在怀里,像块温润的暖玉一般,一时间心中诸多烦闷皆去了大半,半晌道:“你今晚别走了,在这帐里陪陪我。”

    锦袖点头,起身道:“王爷稍待,我去做些准备,好为王爷消遣烦闷。”

    王惟朝不知他又琢磨什么心思,愧疚方才不分情由伤了他,便准了他道:“去罢,快去快回。”

    锦袖敛裳起身,出帐不过片刻便复回来。他手里捧着个香炉,身后跟着个兵士帮他抬着一张精致的梧桐镂花点茶桌,安放下了便行一礼,默然退下。

    王惟朝不知锦袖这是要做什么,却见他跪坐在那方茶桌前,拉开二层抽屉,从里头捧出了些瓶罐,一揭开罐子,一股幽香隐隐飘来。王惟朝到近前瞧了,却是几罐香茶并着几坛清水。

    锦袖抬头笑道:“我少年是也曾学过茶道,每到一处便搜集各处名泉及朝露雨水,辗转这些年停驻之地无数,颇攒下几坛香露。难得今晚陪王爷消夜,便请王爷尝尝这天地造化酝酿而成的香茗。”

    他洗净了手,点起销金香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直透到人心里去,提神醒脑,渐渐将心中的燥气涤荡去了。

    王惟朝渐觉得神志清明,头脑中条分缕析,逐渐梳出了条理。

    锦袖烹茶的动作优雅,神情柔和,一如调弦弄筝般的行云流水,却更胜在于无声中抚平情绪。

    水气氤氲,茶香满帐。澄红的茶水淋在日月盏中,宛如飞瀑倾泄而下,只是看着已经是种享受,更不必说其中清甜滋味,齿颊留香,直浸润到骨子里去。

    王惟朝饮尽一盏,深深呼出口气,抬眼看着锦袖,迟迟不接他递来的第二盏,似是有些出神。

    锦袖侧过脸,神情中带了些询问。

    “这茶水是我在徽州时,攒了三年的竹叶尖上的霜华,并着陈年普洱茶烹煮而成,消肝火理气最好,王爷不喜欢这味道么?”

    王惟朝垂眼一笑,将他带到怀里搂紧了道:“幸亏还有你在我身边陪着,真个玲珑心思锦心绣口,比解语花更胜上百倍。你宽慰我这片刻果然有用,我心里已有主意了。”

    王惟朝将他揉在怀里拥了片刻,带了笑起身:“来,帮我研墨,我要给平王写封书信。”

    锦袖随他起身,撩起袖子,细细地为他研好松墨,伺候了纸笔,侍立一旁。

    王惟朝提笔落墨,一气呵成。写毕吹干墨迹,又看了一回,拿火漆封好了,打发信使日夜兼程,把信密送往山东平王府邸。

    锦袖道:“王爷写信给平王,难不成是要请他出兵助咱们攻打京城?”

    王惟朝笑道:“我的锦袖聪明,猜得差不多。”

    锦袖见他这这回有了笑容,便缠着他要他说说寄那封信的用意,如何一封书信就能救得了急。

    王惟朝拗不过他,便解给他道。

    “眼下我最担心的是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进军速度一慢下来,不仅朝廷有了喘息之机,将调兵来迎。而且封地处于山东的平王也可能带兵截断咱们的粮道及后路。我方才写那封信没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请平王按兵不动,我许了他世代保有封地及铸币晒盐特权,他虽然懦弱,却不糊涂。他明白,对他来说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朝廷胜利还是咱们胜利,他都能继续做他的安稳王爷。否则他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万劫不复。我了解他,他没有拿出一切孤注一掷的胆识魄力,对付他,恩威并行软硬兼施便足够了。”

    锦袖恍然道:“如此一来,王爷便解除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精力攻克城池了。”

    王惟朝苦笑道:“不尽然,我只不过是为咱们争取了几天时间。需知平王也在关注战局,眼下咱们占着优势,我才能仅凭一封书信威吓住他。若是战局反转,他随时会挥师北上,争这剿除反贼的头功,甚至趁朝廷与咱们两败俱伤之际,带兵直袭京城,坐享渔翁之利。”

    锦袖面带忧色道:“王爷可有破敌的法子?”

    王惟朝声音里发了些狠,沉声道:“这一日强攻不下,我心里已有计较了。且待明日,让他看我手段。”

    他说着,又看向桌上铺展着的地图,仿佛要将那座城池劈成两半一般,目光锐成一道刀锋。

    天色初亮,朝阳一抹晕红融在青蒙蒙的雾气当中。扑棱棱一片拍翅之声密匝匝地掠过营帐,几百只信鸽展着白羽,飞进晨曦中去。

    王惟朝亲手放了最后一只鸽子,望着它穿过朝霞薄雾,直往天津城中飞去

    锦袖举目远眺,直到看不见群鸽的影子,这才道:“这些鸽子都是在这城里外放养的,王爷连夜高价赎来,是要借它们往城里传什么消息?”

    王惟朝道:“如今赋税苛重,百姓厌倦这时局已久,大多不情愿为朝廷卖命。这守城的士兵,多半是临阵征召而来,无心应战,只是被强逼着,不进则斩,这才不得不豁出性命去死守城池。那些鸽子身上带的信上,好言劝百姓及早开城,户出兵丁者,愈早受降,则愈早得保全以归。”

    锦袖道:“这鸽信放出去几百封,即便只有几十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这守城之心就会动摇涣散甚至瓦解,果然是攻心为上。”

    王惟朝道:“攻心还是辅助,要拿下这城池,硬碰硬是免不了了,只能如蚕咬蚁噬一般,瓦解一点是一点。”他说话声中,又有兵士推了盛着箭的车来,密密麻麻几十捆箭簇,箭尾上都捆了纸条,锦袖解下一张字条,见其内容亦是劝降,其中所言又与给百姓看的鸽信不同,鸽信上诱以减免赋税,又以守城子弟的性命为利害,加以劝诱。而这箭簇上所附的信,却是母盼子归,妻盼夫归之类言语,其言殷切哀伤,似是泣血望归。锦袖看的颇有几分怅惘,长叹一声道:“连我这不曾上阵之人,看了这信都心中难受,不由得思念父兄,更不必说那些守城士兵。今日这一战,他们的士气必然大不如前,而咱们士气尚盛,一鼓作气必然能攻克此城。”

    王惟朝淡淡道:“但愿如此。”

    他令人将那车箭射往城墙头,神情中带了丝倦色,一夜布置,此时已忍不住显出些疲态来。

    锦袖道:“离天明尚有些时间,王爷回帐休息片刻吧。”

    王惟朝抬起眼望着渐渐升起的朝阳,笑道:“只是有些疲乏,精神却是难得的好,心里惦记着这场即将到来的仗,我如何能睡得着。等大获全胜之后,再好好睡它一天一夜也不迟!”

    早饭过后,王惟朝重整旗鼓,领兵城下,扬声向城头上道:“小王请守将出来说几句话,昨日三催四请,足下也不曾露面与小王寒暄几句,难道身为守将,还没有这城头上的子弟兵胆量大么?”

    城头上有不少士兵一大早便看过了射往城头的箭书,心思彷徨,言语不及昨日咄咄逼人,只回话道:“我们将军说了,要战便战,何必废话!”

    王惟朝笑道:“怎么贵城守将见不得人么。好,既然他不露面,我有话便在这城下对诸位说了——如今贪官贼子当道蒙蔽圣听,天灾不断,赋税却越加苛重,使万民倒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小王北上面圣,只为了给普天之下的百姓请命,还我大旭一个国泰民安。诸位也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今日被迫为这昏聩朝廷卖命,难道就是心甘情愿的么!这朝廷盘剥的诸位缺衣少食、如今还要你们连性命一并献给他做祭享,这是什么道理!诸位皆是明理之人,当即开了城门,小王不仅对此城秋毫无犯,还将苛捐杂税一并废除,各位也可各自回家供养父母,诸位以为如何?”

    城头中人面面相觑,似是被他说的动摇了,已有人犹豫着,扔下了刀。

    王惟朝嘴角泛起一丝笑,正要趁势再劝几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的他军心大乱。却见城下有人大步走上城来,那人身材瘦小,披着一身烂银鱼鳞甲,头戴一顶饕餮盔,昨日交战之时,王惟朝便在硝烟中隐隐见这人持剑在城头督战,想来他便是这座城的守将。

    那人左右手里各提着一把剑,将城头弃剑欲降之人一剑一个,斩翻在地,一连杀了五七人,劈手挥剑往城下指来。

    那双雌雄剑上兀自滴血,那人满脸溅着血污,神情并不为之所动,只狠声道:“你这贼人,还有胆在我城下口出狂言!看来是昨日吃我教训不够,今日又来找死!”

    他此言一出,王惟朝军中顿时哗然,倒并不是为他言语狂妄嚣张,却是因为那人的声音,是个女子。

    王惟朝也吃了一惊,身旁祁东已然脱口而出。

    “这守将怎么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