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鸾一笑,眉眼舒展:“是在下冒犯了,王兄恕罪。”
韶玉笑嘻嘻地斟了杯酒,插到两人之间道:“两位爷这么文绉绉的,莫不是想在这边再作上几首酸诗?”
吴鸾转眼打量他几回,满面笑容却像是僵在脸上,渐渐皱起眉头。
韶玉没注意到他不太对劲,仍是笑吟吟地把酒递到他面前道:“这位吴公子,你刚才作的诗当真不错,这杯酒韶玉敬您。”
吴鸾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滋味地把酒喝了。
韶玉有些好笑地瞧着他道:“吴公子,您酒也喝了,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要我再敬你一杯?”
他说着去拎桌上的酒壶,吴鸾在他身后低声道:“……弦歌?”
王惟朝正在饮酒,听了这个名字,眉头一跳,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韶玉扭头一笑,眉眼间带着几分俏皮:“什么仙儿哥儿的,咱们这里没叫这个的。吴公子且饮了我这杯酒就快回去罢,您那桌上的严大公子可是我的对头,别让他亲自来叫您回去,顺带连累了我。”
吴鸾的目光停在韶玉眉眼之间,神色略暗了暗,转而道:“公子是哪里人?”
韶玉挑着杏眼,噗哧一声笑了,手里持着的杯盏溅出一片酒来,直洒在吴鸾胸口。韶玉忙用袖子去拭,一边忍着笑道:“吴公子客气了,喊我韶玉就成,烟花柳巷里栖身的,哪还当得起公子二字。我是潮州人士,怎么,与吴公子是同乡?”
吴鸾瞧着他道:“听口音却不十分像。”
韶玉仍是含着笑,挑着袖子为他擦酒渍,擦到胸口,撩着指尖掐了一把,吴鸾身子一僵,脸色尴尬不已。
韶玉悠然道:“我三岁时家乡遭了涝,一家七口死了四个,剩下哥哥嫂子也难活下去,不得已将我卖了,之后十来年被人辗转卖来卖去,各地口音我都学了些,唯独潮州话没学地道,确实可惜了。公子是哪里人?”
吴鸾道:“我幼时曾居京城,后来家里遇了些变故,便随舅父去了金陵。”
韶玉眼中带出几分神采:“金陵可是个好地方,连我这个不曾读过书的都知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只可惜我不曾去过,多半也只能在梦里游秦淮了。”
吴鸾一时并未说什么。王惟朝瞧出了些蹊跷,却不作声,垂着眼帘自斟自饮。
正僵着,帘子另一头等不及了,严崇叫人喊了两声,吴鸾全然充耳不闻,严崇索性亲自来叫。
到了近前,却见躲了他两个月的韶玉与吴鸾眉来眼去,严崇一时火冲头顶,一手拽过韶玉手腕,冷着脸笑的咬牙切齿。
“好你个小崽子,我三番四次点名叫你,也不见你来陪,怎么一见穷酸书生倒是没脸皮地倒贴了!”
王惟朝坐在一旁将酒一饮而尽,抬眼瞧那严崇时,不由感叹,这人长的确一表人才。
一双狞眉压着一对浮肿细眯眼,鼻子倒是高挺,只可惜鼻孔翻天。四方脸上只有一双嘴唇生的红润娇俏,却叫人瞧了便不想再看第二眼。
再说那一身打扮更是风流潇洒,纯白的中衣镶着金丝云纹,素色腰带上缀一双玉蝴蝶坠子。外披一件素白的绸衫,只在左半边衣襟袖子上绣着一枝兰草,便是素雅清新也压不住的大富大贵之姿。果然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韶玉被严崇猛地扯到怀里,他瞪着水杏眼欲待发脾气,咬了咬牙,却又换上一脸笑容。
“爷这是说什么话,来的都是客,韶玉伺候谁不是一样。只不过韶玉福份浅,总没机缘伺候您。今回碰上了,韶玉少不得要敬您几杯。”
他说着一笑,轻巧地把手腕从严崇手中抽出,斟一杯酒送到严崇面前。严崇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酒杯,拈在手里把玩片刻,却甩手掷在地上。
韶玉脸色一变,还未待说话,吴鸾开口道:“严兄切莫误会,我方才过来,只因仰慕这位兄台剑法,与韶玉公子无关。”
他说着目光瞟向一旁,王惟朝放下酒杯,迎着阳光眯起眼打量片刻,还算配合地向严崇一笑。
“严世侄,多年不见,一转眼就长着么大了。”
他这便宜占的火上浇油,严崇比他还大上两三岁,却正经成了他的晚辈。
韶玉嘴角一僵,严崇却懵了,一脸要发作却又莫名其妙的表情在脸上酝酿得欲说还休。
王惟朝伸手一比,高度不过四尺。
“十年前见你也不过这么高,这些年不见,一转眼你已长大成人了。本王甚为欣慰。”
严崇虽蠢,却也知道天子脚下贵人多,见眼前这人架子颇大,怕真是个有来头的,权且压着火气,草草拱一拱手道:“阁下是?”
王惟朝一笑,懒洋洋的起身,勾了勾食指。
严崇拉着脸,半信半疑地到了他近前。却见王惟朝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严崇脸色立时变了,却还带着几分不信。
王惟朝淡淡道:“你腰上缀着的那双玉蝶纹佩,还是前些日子我送往府中吊唁令尊的物事,连它都认得我,你却不认识?”
严崇的脸色顿时垮了,张口结舌,倒是韶玉扑哧一笑,溜溜达达地过去靠在王惟朝身边,笑吟吟道:“严公子是吃了麻椒,还是饮了烈酒,怎么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严崇瞪着韶玉的眼里像是喷了火,奈何他今日走了背字,遇上了惹不得的人,只能强忍下一口气,勉强笑道:“是我冒犯了贵人,还请海涵,莫跟小侄计较。”
王惟朝没作声,韶玉却笑嘻嘻地接茬道:“好说好说。”
严崇狠狠盯了韶玉一眼,却瞟见王惟朝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慈祥的紧。
吴鸾清咳一声道:“隔壁桌上几位同窗想必等得急了,严兄是否先去瞧瞧。”
严崇捡了台阶马下台:“是了,险些忘了还请了宴,暂且失陪,来日再容晚辈请罪。”
他说着,胡乱作了个揖,逃难似的回另一边去了。
吴鸾也点头一揖,随着转身离去。
韶玉瞧那两人走远了,这才笑嘻嘻地起身,拿小碟夹了一块蜜汁莲藕,讨好地送到王惟朝面前:“方才还要多谢你替我挡了那姓严的,你跟他说了什么,把那龟孙子吓成那德性!”
王惟朝没答他,反问他道:“刚才那个吴公子可与你相识?”
韶玉怔了怔,随即嬉笑道:“认识,怎么不认识。一眼就瞧着眼熟,多半是在梦里已见过十七八回了。只是比不得跟你,夜夜都梦得见,就连白天出一会儿神都是跟你私会去了。”
王惟朝伸手拧他鼻子:“你那张嘴就是个蜜罐子,说得好听,只是没一句实在话。”
韶玉夹着那一块莲藕往他嘴里堵:“你嫉妒啊,那你把这块蜜汁藕吃了,保证你嘴巴也跟我似的,比抹了蜜还甜。”
王惟朝不由得苦笑,无意间抬眼,却瞧见吴鸾也正瞧着这边。只是淡淡一瞥,却竟有些深长意味在其中,让人琢磨不透。
☆、双璧
那厢葛俊卿仍是眷着语诗,王惟朝不好打扰,打发韶玉下去,径自上了楼,走到回廊尽头掀起珠帘,轻轻叩了叩门。
老鸨大老远瞧见他,带着笑过来道:“爷要找老板?那可正好不巧,他前两天着了风寒,身子倦着,这会想必正睡着呢。你看是不是……”
门里悉悉簌簌一阵轻响,带着沙哑的声音透过门来。
“哪位?”
王惟朝道:“敬易,是我。”
门打开了,眼前的人披衣站在房内。他对老鸨使了个眼色,将王惟朝让进房。
这雅醉阁的主人徐敬易是王惟朝的旧时相识,当初他在京城做买卖,颇有些生意经在胸中,心思和手腕也活络,舍得花钱上下打点,跟朝中不少官员私下交往甚厚,只是时运不济,靖远清洗朝臣祸连了他,竟至将其家产抄没。
徐敬易一夜之间贫困潦倒,流连漂泊,竟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王惟朝听闻此事,知道此人是个经商奇才,叫人翻遍京城寻了他来,好生款待,将其奉为上宾。
徐敬易是精明人,自然知道宣王一把将他拉出泥淖,必有所图。却也无妨,只要能重回生意场,他就已满足,更何况他还欠王惟朝这份恩情。
他的确是天生的商人,有他打理,那微薄的本钱打着滚儿地翻番,不出十年,京城之中竟已遍地皆是他为王惟朝挣下的产业。
王惟朝曾笑言:“没有徐先生,就没有小王今日风光。”
徐敬易听闻此言也不过笑一笑,却道:“若无王爷党日提携,徐某只怕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这两人相互扶助,一搭一唱,倒是难得的知己。
王惟朝迈步进屋,徐敬易一脸倦色,沏了杯茶递到王惟朝面前,揉着额头坐下。
王惟朝道:“怎么,最近病了?”
徐敬易苦笑道:“也不算是病,前两天官府里来人来找麻烦,应付了一整天耗了不少神,有些累了。经营这种买卖各个关节要逐一打通,少了谁那一份儿都不行。前几天街头那家芙蕖坊就是,光顾着巴结上头,结果得罪了小人,被随便扣了个罪名封了,老板现在还在牢里待着呢。”
王惟朝道:“着实辛苦你了,这么多生意交给你一人经营,陀螺似的连轴转,再好的身子骨也撑不住。不如你暂时歇两天,我找人替你些时日。”
徐敬易笑道:“王爷这就是外道话了,莫不是不相信我,怕我拐跑了你这产业?”
王惟朝道:“这些年来一直靠着你扶持帮衬,若是不信你,当初怎么会把这里交给你。不过是看你累成这样过意不去。原本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替你管两天,也好让你少操些心。”
徐敬易道:“你能靠得住的人也就那么三两个,还多半在王府里抛头露面,不好往这边派。若是让人瞧出点关连,到时候被人抓住把柄,你脱不了干系。”
他说着掏出串钥匙,转身打开旁边橱子,掏出几本账册。
“我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就是咳了几日,眼看着就无碍了。先不说这些,你看看这半月的帐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