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开!”骑马的青年这时仍不忘良好的教养,只不过沙哑的声音暴露了他的紧张。兰斯洛特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亚瑟?!”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亚瑟的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血洇湿了他整个前襟,他身上还有许多处其他的伤口。青年抱着他快马加鞭地疾奔,可以想见那些伤口会震荡得多么厉害,于是兰斯洛特不得不出言制止:“停下!你这还不如——”
然而亚瑟虚弱地在青年耳边催了一句:“快走。”于是青年便飞快地策马从兰斯洛特面前冲了过去。
兰斯洛特连状况都还没搞清,但双‖腿却拽着他往前跑去,他甚至不知道能追谁、能追上什么。在颠簸的视线中,唯独亚瑟那双金色的眼睛无比清晰,他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正在一点点暗淡,但不变的是自始至终倒映着卡默洛特升起的浓烟。终于兰斯洛特追不动了,他停在原地,手扶着树干大口喘着气,不甘心地看着那个白金色头发的青年带着亚瑟越跑越远,而亚瑟看着满目疮痍的圣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很奇怪地,明明亚瑟那时已经被带得很远了,明明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然而他的那一声叹息却仿佛在兰斯洛特耳边发出的一样,重重地仿佛一块生锈的铁砧,带着腥味砸在了他的心口。
——这算什么!!
那只蓝翎的鸟从他的耳边飞过,兰斯洛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夹杂着温柔的叹息,令他想起望楼上日复一日的涛声。他说:“不要太伤心了,兰斯洛特先生,这一切迟早会发生的。”
他转过头,看见那只鸟停在了一个金发的人手臂上,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望楼,在他身后关上了瞭望室的门。他穿着现今已经不流行的长袍,有玫瑰金色的短发和大海一样的蓝眼睛。兰斯洛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忽然感觉喉咙像被一个硬块堵住。
加拉哈德说:“你忘了吗?那个关于他灭亡的预言。”
“我从来不打算杀他。”兰斯洛特艰涩地说。
加拉哈德笑了笑,声音依旧不温不火,甚至还有些安慰的意味:“也从没有人说过会是你来担任处刑人啊,兰斯洛特先生。”
骑士的脸上划过巨大的震惊,和鲜明的绝望,他试图稳住自己的语调,然而已经做不到。“我……我不能……加拉哈德,”他怀着巨大的内心煎熬叫出了这个名字,“告诉我怎样挽救可以吗?”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假如他刚才所见真的是最终的结局的话;他不能想象那个16岁的坚定而满怀信念的少年,会在经历了重重的艰难困苦、哀痛悲伤之后,在给出了他所能给这个国家的一切之后,仍然要面对他全部理想的破灭。他知道心中那座圣城的倒塌,对亚瑟来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是的,他早就有所感觉,如今见过了少年时的亚瑟,这种感觉不过是更加清晰——他知道亚瑟爱他的妻子、战友、兄弟,但他唯一最爱的,只有那一座无可替代的圣城。他曾经还和亚瑟产生过冲突,并因此而对亚瑟不够坚定的信念感到失望,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不够了解亚瑟。
——“如果卡默洛特需要的话,我没有任何问题。”
——亚瑟信仰的,是他的国家。
所以兰斯洛特想挽救这一切。然而,加拉哈德却摇了摇头。他想起墨格斯、莫德雷德、赫莱辛托、苏南,他远在万里之外,却能洞悉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结局已经注定了,促成毁灭的所有元素现今都已齐备了。如果你痛心得不想看到它,不如跟我回到阿瓦隆吧。”
他上前一步,说出了来此的真正目的:“兰斯洛特先生,你现在不能回卡默洛特了,你明知前方即将到来的是毁灭,却依旧和那位陛下年年不能相见。你无法警告他,也帮不了他什么,他死之后,你留在这里,所剩下的不过是永无止尽的悔恨和悲伤。你自己选择到这个海港来,也不过是因为知道,卡默洛特不再需要你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下呢?”
兰斯洛特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他微垂着头,加拉哈德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
“如果亚瑟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他并不在意自己不能在亚瑟身边,他知道亚瑟在个人和国家利益面前会选择后者;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那就是尽可能地守护卡默洛特岁岁平安,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是繁荣还是败落。如果这座城市有一天会被焚毁,如果亚瑟有一天会面临死亡,那么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留在原地重建它的废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圣城,亚瑟曾说他愿意为卡默洛特付出自己的一切,兰斯洛特也是这样效忠于亚瑟。
所以,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上周说了今天不更新了吗?那一定是你们的错觉,OTZ
这一章是把所有的FLAG都立全了,从下一章开始进最后一个剧情单元,我在思考要不要再设置一个卷标,跟“初始卷”呼应一下啥的(。
你们一定能感受到作者在争取早日完结,所以请不要大意地收藏和评论给作者动力吧XDD
愉快:)
☆、魔法师的馈赠
卡默洛特225年,英格兰。
1月的天空苍凉而死寂,原野上衰草连天,呈现出一种缺乏生命的枯黄。整个冬季,从上到下,都笼罩上了一层萧索得令人痛不欲生的惨淡颜色。或者,这其实不能归咎于冬季,苏斯娜拉茫然地吹着风想,也许是如今在她眼里,什么东西都已经失去颜色了。只有刺目的、不断涌‖出的鲜血的红色还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犹如梦魇一样。
她曾经加快脚步追赶着密罗的步伐,一遍遍阻止他在伤口痊愈以前上战场,而密罗没有听她的;她撂下狠话让他自己走着瞧,而密罗没有理她;她在心里气愤地想你去死算了,而密罗真的再也没能回来——其实他回来了,他肩上的伤口裂开,涌‖出的血从头到脚染了个遍,她控制着自己不要昏过去,却站在他身边手忙脚乱,眼泪泉‖涌而出——
密罗的家族与她的世代交好,密罗从玩泥巴的年纪和她一起长大,密罗第一次参战留下的伤口由她包扎,密罗的部队里她一直作为军医跟随;可是她却没能再多坚持一下,拦住他,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去赴死了。
那是她苏斯娜拉芳心暗许了很久的青梅竹马,他很英俊、很勇敢、很年轻,她还想着等到回家以后也许自己就可以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名正言顺地嫁给他,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的面颊被眼泪润湿又被风吹干,再被润湿,再被吹干。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沙金色头发的年轻人最后的样子:对不起,他说。苏斯娜拉以为他是为了没听自己的劝告而道歉,不禁眼泪流得更凶了,然而却听眼神已经失了焦的他梦呓般地补了一句:希拉瑞安。
所以他的遗言是,对不起,希拉瑞安。
——她所爱的人丢了自己的命,却只觉得对不起他的君主,因为没能满足他开疆拓土的野心。没有人能体会苏斯娜拉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整个世界坍塌入憎恨之海的绝望。
那次远征失败了。回国之后,苏斯娜拉理所当然地放弃了军医的工作,因为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她也放弃了自己贵‖族的头衔,脱离了她显赫的家族,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像一场自我流放。萨丹曾经差人送来贵重的礼物请她收下,作为道歉,并且希望她能回到图卢兹;然而她一一拒绝了。于是萨丹改为在生活上定期接济她,苏斯娜拉这一次没有拒绝,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一个脱离了家族的贵‖族女人,并没有一门可以维生的技能。就这样过了快三十年。
三十年之后,昔日为爱心碎的年轻女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干枯木讷的老妇,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门,常常独自在床前枯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听闻了这些年王城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她知道希拉瑞安征服了半个欧洲、萨丹娶了公主、多年前与密罗年纪相仿的同僚们如今都已经是日耳曼尼亚的显贵,但她并不觉得与己相干。她有时会暗自思忖,希拉瑞安和萨丹,那些她憎恨的人们,如今大概也都垂垂老矣了吧,就像她自己一样;可是她内心的怨恨却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根深蒂固,更无法拔‖出。
那么就这样吧。她就这么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在枯坐中打发掉余下的时光,然后在某一天无人知晓的时刻死去,等待可能永远不会来的别人发现她的骨殖。
然而一个傍晚,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枯坐。她站起身,佝偻着背,缓慢地挪到门口,整个过程很慢,然而外面的人并没有敲门催促她。她把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光浑浊而呆滞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门外站着的黑发女人,生硬地问道:“你是谁?”
那个女人摘下兜帽,她的斗篷有些破旧了,沾染了许多尘土,显然走过很多路;她消瘦而憔悴的面容也印证了这一点。苏斯娜拉以为是来讨要食物或水的旅人,正准备关门,那个女人却伸手阻止了她,开口问道:“苏斯娜拉女士,我可以挽救你一生最大的遗憾,你愿意试试吗?”
黑发女人的声音冷淡而有些低沉,但是非常好听。她有一双石青色的眼睛。
苏斯娜拉将信将疑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忙活。只见她从唯一一个随身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瓶,打开它的塞子,一股诡异的味道飘了出来。她一边刺破自己的手指,让血滴进瓶子,一边说:“我是个魔法师。我知道你的恋人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而我可以帮助你让他复活,让你恢复年轻,让你们重新毫无阻碍地相爱。我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她把那瓶药推到她面前,如今它已经从春天新草的绿色变成了秋天落叶的黄色。
“喝了它,”石青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女人用轻而温柔的语调,“我把我余下的寿命送给你。”
苏斯娜拉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枯瘦的手抓起那个瓶子,一仰头喝了下去。反正——她还在乎什么呢?
然后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切就发生了。她能看见的是对面女魔法师的黑发迅速脱落和花白,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变得越来越轻‖盈,视线和头脑变得清晰,皮肤变得光滑,呼吸变得顺畅。女魔法师也看着这一切发生,她的面容非常平静,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崩塌般的衰老。末了她开口,沙哑地说:“你去照一照镜子吧,苏斯娜拉女士。”
镜子里看向她的,是一个有着柔顺的褐色鬈发和透彻的绿色眼睛的美丽少女。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这时她身后那个消瘦而憔悴的老妇平静地问她:“你可以相信我了吗?”
她缓缓地转过了身。魔法师说:“我叫墨格斯-奥路维加,现在开始我假扮你的母亲,你按我说的做事和说话,就一定不会出错。”
苏斯娜拉说:“好。”
贝狄威尔最近轻松了不少,因为莫德雷德恋爱了。那个可爱的姑娘让他没了那么多工夫去纠结各种有的没的,也让他不再整个人笼罩着一种抑郁的气息,贝狄威尔觉得这事很好。至少这意味着他可以少跟莫德雷德谈一些人生,这点就足够让他感谢那个姑娘了。虽然他也知道,那个名叫苏斯娜拉的少女只是宫里的一介侍女,地位远远配不上圆桌骑士,莫德雷德还得多费心才能让这段爱情修成正果。不过无论如何,他衷心祝福他们。
不过他显然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形势,很快他就失望地发现自己并没能逃脱跟莫德雷德谈人生的命运,只不过内容从国家大事变成了情感问题。恋爱中的男女可能都或多或少需要个参谋——这么想着他就姑且忍了,接着听对方没完没了的絮叨。这天莫德雷德很郁卒地告诉他,苏斯娜拉问他愿不愿意娶自己。
“你怎么回答的?”他问,同时心想,当然得说愿意吧。
然而莫德雷德一脸懊丧地说:“我告诉她……我还没想好。”而且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告诉她的,他觉得更郁卒了。
“……然后呢?”
“她当然不高兴了,她可能觉得我不够爱她,”莫德雷德垂头丧气、而又无辜地说,“但是我真的很爱她啊!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想过,毕竟我认识她还不到一年,我觉得现在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没想到……”他狠狠地扯了扯那头灿烂的金发发泄自己的郁闷。
贝狄威尔觉得连安慰他的话都词穷了,想了半天只能拙劣地转移话题:“——我看你还是先准备明天的比武大会吧。苏斯娜拉小姐还没见过你上比武场吧?也许你表现的好一点儿,能让她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迎着莫德雷德失魂落魄的目光,贝狄威尔心想,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啊。
不过他的劝说显然没起什么实质所用,莫德雷德也许是因为心里不安宁的缘故,比武大会上表现平平。不过另一个人,王子阿托利斯,却出人意料地表现得不错。
这还要从一个巧合说起。阿托利斯以圆桌骑士的身份从第一轮比赛开始参加,一路过关斩将闯进了决赛,在决赛前一天晚上才被通知因为对手临时退出,他要比试的对象变成了诺曼骑士团的一位骑士。他起先还疑惑了一下这人是谁,后来才弄清楚,这就是他从记事以来,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前”首席骑士。
“他就是兰斯洛特?”王子念出这个名字时口气夹着自己所不自知的慎重,“他会和我认真比试吗?”
这问题让前来告知他消息的骑士团长一愣:“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王子面无表情地说,“从我听到的那些描述来看,我觉得他不一定会。”
凯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描述,不过他想了想兰斯洛特的性格,觉得他彬彬有礼地直接认输或者故意输给王子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于是他试探着问:“您需要我去提前跟他打个招呼吗?”告诉他认真对待、不要放水。
阿托利斯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需要。没有意义。”
“如果他愿意平等地跟我比赛当然好,我也会尽全力;如果他顾及我的身份或者什么其他东西而不愿意的话,强求也没有必要。”他这样说。
第二天赛场上,双方在开赛前互通姓名,出乎阿托利斯意料地,金发的骑士看着他的盾徽露出了微笑。“王子殿下?太好了,终于有了个了解您的机会。从您出生到现在,我们还一次也没见过面呢。”
听到这话阿托利斯算是放下了心,他戴上头盔合上面罩,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兰斯洛特的确如他所愿,认认真真地和他比试了一场。因为他也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多少还是想了解阿托利斯的。毕竟是亚瑟的儿子,说一点也不关心是假的,虽然这其中的感情很复杂也很微妙。所以他这一场比得很认真,几乎到了一个个动作分析对方的地步——
阿托利斯对他的战马控制得很稳当,马不会多跑也不会轻易受惊,可见他是个沉着并且细心的战士;他在正面避开自己的剑又迅速地在侧面反击,通过灵活地变换位置让敌人捉摸不透,这种战法大概是受了他父亲的指导;他在僵持的时候能使出不亚于亚瑟的力量,大概他平时的训练没有轻忽……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兰斯洛特脑海里回转。他不禁赞许地想,阿托利斯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只不过因为没上过战场的缘故,花拳绣腿的痕迹还很重,比起他父亲,这一点要差得多……
等等,为什么要拿阿托利斯和亚瑟作对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法的不妥。阿托利斯就是阿托利斯,他不是亚瑟的影子,也不是亚瑟的复制。他和亚瑟当然是不同的。
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在他刚认识亚瑟时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