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凤舞千殇Ⅰ

分卷阅读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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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咬着牙,只想站起来,将那昏聩的“天意”碎尸万段。

    却迷迷糊糊听到这样一幕。

    温孤太妃道:“大人,隽儿近来身体不适,可否让谁代为接受圣意?”她的声音轻而柔,带些歉意,似乎莫隽汝真的已病到无法接旨的地步。

    窸窣微漠,是指尖、风、落花与杏黄绫在摩擦,挣扎,抗衡。

    太监的声音溅满喜气:“太妃娘娘,这可是双喜临门,到时候殿下与小姐的婚礼可是在甘露殿举办,所有皇亲国戚朝中大臣都要来呢——”

    温孤太妃讪笑:“公公,本宫不明,小小亲王如何当得起?”

    “这正是喜上加喜,不止是七王爷娶亲,忘忧公主的好事儿也到了。啊哟,近来钦天监和礼部可有得忙——”

    温孤太妃曲意奉承:“忘忧公主,驸马大人定是丰神俊逸人中俊杰。”

    “可不是吗,夏公子虽说时下不济,可论人品才学和能耐,整个华洲大地也没几个能媲美,毕竟是做过太子的人,也只有陛下能有这样远见——”末了的话听不真切,被尖锐的笑掩盖。

    莫隽汝黑暗世界里,充斥这种得意的、尖细的、磨牙刮骨一样恐怖的笑声。

    在这胤国大地,有能耐被莫佑彦欣赏,做过太子又被废了的“夏公子”,能有几个?

    笑声越来越细,越来越尖,钻进他的神经,一针一针扎进去,抽出来,永无休止。托着他的厚实大地空了,他往不可知的深处沉下去,沉下去——

    滚热的岩浆一滴滴流过眼皮,灼疼,更多岩浆那样的滚烫盈满眼眶,千沟万壑溢流。不是血,是泪。

    殒歌,这是你说的天意么?

    “我不信天意,我不信”,莫隽汝在黑暗中抓紧一截瘦骨嶙峋的岩石,喉咙出血,声嘶力竭,“我不信,若苍天不公,我便逆天弑神!”

    天,慢慢黑了。

    嫣儿紧咬着唇,把丝巾从银盆里捞起,拧干,覆在莫隽汝额头上。

    “姑母,是不是打重了,为什么现在还不醒来。”试探着问一句,哪知憋不住泪水,大颗大颗滚下来。

    杏黄绫离开人气,在金碧辉煌的黑盒子中萎顿。

    嫣儿心绪不宁,走了几步又坐下,再站起来,望望黑透的天。无月,无星,也无灯,温孤太妃亦不知何时离开。

    往日的静海王府,火树银花彻夜不息,旖旎烂漫一片生气。而这个夜,鸦雀无声,偌大府邸沉寂如华丽的坟墓。

    姑母与两位哥哥的“大事”她略有耳闻,但那些人人向往的力量于富贵提不起她的兴趣,她的眼睛早就沦陷。

    在最初,只是单纯喜欢让隽哥哥教自己骑马射箭,虽然陵哥哥比他更温和有耐心,喜欢在他背不出书的时候帮他作弊,更喜欢背着姑母陵哥哥溜出府去,再被隽哥哥找到,两人一起在街上逛啊逛,等到王府上别人现了影,隽哥哥就作出责骂的样子将她拉上马车,自己每每躲在马车里偷笑,总有一只手将帘子掀开一线,于是一起心领神会地贼笑起来。

    不知何时起,隽哥哥再也不去她的碧莲阁,她就托着腮在窗口看啊看,看他操练士兵,看所有人众星捧月围着他,等待他的抉择,看他挥剑,回风舞雪,朵朵银花绕他如轻莲飘坠,看他跳上马车,在晨曦中绝尘而去。

    再然后,他不再对她笑,事实上所有人都再没看到他笑像儿时那样过,即便是笑,也烂漫透着阴狠,明朗掩着诡异。他太忙,一回家就被形形□的人围绕着,那些人有的黑衣如墨,有的人重甲加身,有的人广袖博带,有的人四肢残破不成人形,被一群陌生人围绕的他,也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有时候,和她笑着说这话,会霍然站起,拍案而去,有时满脸寒霜,蓦地展颜大笑,留下一干脸色惨白的人张口结舌。

    曾有那么一天,她以为看到了天光,回身才发现暮色四合。

    “嫣儿,你可愿意嫁给隽儿?”她的姑母正正经经高坐堂上,表情不像是玩笑。

    含羞带笑,却没有片刻犹豫,她脱口而出:“当然愿意。”

    温孤太妃终日阴沉的眼透出淡淡笑意:“那本宫便禀告圣上,为你们求一道赐婚圣旨。”

    温孤太妃走过她身侧,繁复衣饰窸窣轻响,她有点说不下去,因为温孤太妃的笑意转眼不见,只剩一双幽沉眸子,从每个角度打量她。

    “嫣儿,你喜欢隽儿,是不是?”

    她紧张得无所适从,痉挛似的点点头。

    温孤太妃叹息一声:“有一天你会明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莫隽汝剑眉紧蹙,竖痕深如刀刻,睫毛不安跳动,似乎溺毙在某个噩梦不能醒转。银红床单层层褶皱如涟漪,他的手浸在波心,紧握成拳,青筋根根鼓胀,时刻准备激烈搏斗一般。

    入夜略显寒凉,他却汗如雨下。

    “隽哥哥。”她小心翼翼轻唤,想换下他额头丝巾,顺便擦去他满脸的汗,那样紧张,该多难受?又不太敢靠近,生怕莫隽汝醒转。

    事实证明,犹豫确实没有多大意义。

    莫隽汝已从床上跳起,眼未张开,已闻风声赫赫,一拳挥来。这一拳来得突然,嫣儿完全来不及思考就已被掀翻,手撑着往后退了几步。

    莫隽汝厉呼令人肝胆俱裂——“天若阻我,我便逆天弑神!”

    而后一头栽倒,陷入昏睡。

    嫣儿惊恐看着匪夷所思的一幕,捂着被击中的地方,踉踉跄跄退到墙角,身子陷空,一斜栽进里屋。

    一声尖叫,月轮也惨白这脸出来窥视。

    满屋丹青朱砂。

    正面,侧脸,背影,微笑,蹙眉,红衣看凤凰花,白衣寻梅,戴修罗面具独坐高堂,阵前抚琴,都是他。

    一颦一笑千金重,墙壁挂满丹青,每一张如花美眷承载了某一刻似水流年。

    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宣室里,莫佑彦慵懒靠在玫瑰色锦缎椅背上,独眼发着光:“朕介绍一人,婚礼当日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清脆三声击掌,帘后堪堪走出一人。装束简单不掩英气,竹青丝带绾住一头青丝,茶色长衣,腰间系一条鸦青带,却在右侧坠下黑金流苏,衬出一块莹光浮凸的羊脂美玉,团龙轮廓精镂细琢。

    夏殒歌正欲见礼,轻轻飘来一句“在下莫千夜,殿下美名扬播四海,今日有幸得见,果真不同凡响。”眉眼横过,秋水凛冽,微微点头。

    夏殒歌微微一笑,客套着虚言站起来。

    莫千夜会心莞尔,在莫佑彦指定座位坐下。

    莫佑彦独眼扫过在座二人,道:“莫隽汝拥兵自重,多有忤逆之举,近来更有可靠消息此人兵变在即。朕身为一国之君,当舍一家亲情而得国体之稳固,天下之太平,故朕欲寻一良机,将此叛乱党派一网打尽。”

    顿了顿,加重语气:“良机已有天赐,殿下与九妹大婚之日,便是我大胤铲除逆臣之时。”

    手中转珠力量失控,啪嚓坠地。

    夏殒歌颔首:“陛下圣明,只是将公主贸然送往杀场,无异羊入虎口,为了公主的安危,请陛下三思——”

    莫佑彦独眼闪出赞赏:“你倒是忘忧的好驸马,朕也想过,当日甘露殿必定血流成河,且开战之后,三宫六院无一能独善其身。殿下的武功造诣朕早有耳闻,所以——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殿□后。”

    夏殒歌如被惊电劈中,紧闭双眼不去想象即将出现的惨烈场景。他知道,到那一天,灭天剑必定饮足腥甜人血,而自己,却要在他的面前,拼命保护另一个女人甚至,有可能,一定会

    他不敢继续想。

    爱转痴,痴转怨,怨转恨。

    兵戈相见,短兵相接。

    那年冬天,莫隽汝抱着那把伞,在雪地里疯跑,拍打着坚硬地面,直到指节沁出血,朱砂那样红:“殒儿,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惜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

    “殿下,殿下。”莫千夜重重扯了他一把,夏殒歌如梦初醒,正对上莫佑彦颇有探寻意味的眼睛。

    夏殒歌歉意一笑,才发现鼻翼酸涩,眼角不知何时盈满泪水。

    心,似被架上刮肉盘,每轮回一圈,便收紧一分,生生刮下一条肉。

    还要站起来解释:“夏某念及故国,六部混战,兄弟安危尚是未知之数,万民水深火热,一时未能掌控,情绪过激,望陛下赎罪。”

    莫佑彦神色稍微缓和:“男儿有上进心不是什么坏事,大事成后朕便借你百万雄师平定六部,朕只要你对忘忧不离不弃,不得使她受半分累吃半分苦,若你达不到,朕必定不会放过你。”

    夏殒歌睫羽微一垂:“夏某——知道——”

    表面风平浪静的胤国已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分裂整合,各怀心事,等待六月初六,这个寓意“六六大顺”的日子,胤国最有势力的两个人的大婚。

    而在琼花之东,千里之遥的翊国,已是一片龙啖虎搏。

    城门高巍,绣着赤堇花的军旗与绣着“天阑”、“平安”等字样的旗帜混搅在一起,喊杀震天,兵戈相接处血涌如晚霞火云,前面的身体倒下,身后的人马涌上来,踩过尸骨,挥刀杀戮,骨骼折断,血肉横飞已无人在意。

    每双眼睛里,只有一种颜色——血红。

    每个人都已麻木,只是单纯挥着刀剑,砍杀面前有活气的东西,刀卷刃了浑然不觉,骨头折了浑然不觉。

    暮云好似燃烧,煌煌金红浸过血,流出死亡的焦灼。

    年轻将领登上高楼,血红的光在铠甲上浮泛流动。遥望城外,暮色乍起,一片汪洋。

    火的汪洋。

    城外将军高喝“放”,城楼射下无数带着火油包的箭,带着火苗的箭在夜色中越来越亮,涌上半空,如陨星的雨。

    照亮,晨昏不分,黑夜如昼。

    火苗落下,腾起一股烟气,一道火舌,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