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中那些孤岛迅速被火光覆盖。
年轻将领清秀的眉微微一蹙。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子翎,情况如何?”
年轻将领回身,看见那一袭流光紫,忙下拜:“四叔。”
夏景宥轻轻一笑:“不必多礼,我在京都已将夏景泓父子控住,所以过来长乐郡看看。”
夏子翎低头,轻声道:“战况不怎样,我军节节败退,长此以往,长乐不保。”
顿了一顿,咬牙切齿道:“庸君误国,如此丢脸的事情在我夏氏还是第一次。对了,高宇那里怎样?”
夏景宥点头:“算是拖住了三部,可是再强大的国家怎么经得起六部一并作乱?子翎,若是长乐不保,我们且放他们靠近龙城——”
“这太冒险了!”夏子翎失声,截口阻断。
夏景宥道:“六部作乱不过为了争夺皇位,凭的是一股气,若放他们靠近,我们死守龙城,到时六部必起内乱,况且,你别忘了一个人。”
“殒儿?”夏子翎说出这个名字,眉峰更紧,“可以吗,他会回到这个背叛他离弃他的祖国么?
夏子翎面容之上浮起一层神秘的笑:“他一定会,因为——他是赤堇公子。”
☆、梦里花落知多少
倾玉楼,永远是龙城最平静的地方。纵使整个翊国陷入惊涛骇浪,纵使龙城天辰宫已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这精巧小楼依然在斜阳瑰紫里生动着近乎妖魅的丽影,宛如一个被风霜洗刷后美艳惊人的少妇,整理红妆,只为冷眼看这场盛大的毁灭。
那是佑王府紫烟王妃生前妆楼,自紫烟王妃香消玉殒,再没有一位女主人入主倾玉楼,因为夏景宥不再娶妻,亦不再纳妾。
佑王府每个人经过倾玉楼,都会退避三舍。总有人在半夜月圆里听到袅袅笛声,雨声,和着环佩脆响,到后来连打扫的奴婢也不敢踏足倾玉楼。那里栏杆琉璃却依然干净明亮,仆人们私下都议论,紫烟王妃死得冤屈,爱子下落不明,心中幽怨与眷恋太重,故夜夜归来探望她深爱的夫君。
紫烟生前最爱芙蓉与牡丹,牡丹之中尤爱蓝田玉,盛夏之时倾玉楼总被重重叠叠的缥玉月白簇拥,天穹也被染成渺渺艾绿,紫烟雪衣翩跹若广寒仙子。
十六年,枯荣弹指,倾玉楼前牡丹芙蓉园,只剩一片青芜草,无语向黄昏。
紫衣拂过草丛间零星花朵,朵朵凋零成雪,夏景宥走进去,楼高处,胭脂浓醉早已消散,一如伊人那罗袜生尘的风华。夏景宥默默坐下,取出玉箫,一夜吹天明。
推门,迎来莲萼容颜,雪衣翩跹,那笑容,被定格在画纸上,凝固在盛年,海枯石烂也不会衰老。
紫玉终成烟岚。
夏景宥放下手里东西,是一把剑,并无刻意精致的装饰,然宝光飒沓,月华照处泠泠一痕秋水。
“紫烟,若是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今天该是他十六岁生日,我想送他这把剑,不知他喜不喜欢。”
“子岚和子羽这两个名字,你说他更喜欢哪个?紫烟,若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找到孩子好么?”
“外面仗打得激烈,可我不想管了,我只是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一天没找到他,我真的不放心”
每一句话,他都极温柔,似乎只是和妻子在共剪烛花时聊到令他们欣慰的爱子,他们只是一对平凡夫妻。
仰天,恍然有雪衣飘转,幽香脉脉,灵飙一转便失掉踪影,来不及端详。阴阳两茫茫,唯有泪千行。
耳边仿佛又响起刺心的密谋——
“什么,周国停战的条件是要紫烟和亲?”
“从各方面看来,和亲确实可以为我们争取不少时间。”
“可是——大哥,臣弟与紫烟已成结发夫妻。”
“大丈夫何患无妻,景宥,答应大哥这一次,日后天下的女子都任你挑选,若你实在难以割舍,待日后大翊吞并周国,怕没有你们夫妻团聚之日?”
“可是”
“没什么可是,朕心已决。”
“大哥——紫烟已怀上我夏家骨血,就算大哥轻贱紫烟,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夏家骨肉流落在外受辱么?”
一句话飘过来,轻描淡写:“那么——把孩子打掉吧。”
夏景浏,那个被万民称颂的圣明皇帝,被三个皇子敬爱的好父亲,与所有后妃相亲相爱的好君上,也是曾经被他视为神圣的长兄。没有一丝动容与怜悯,就打翻了他所有的希冀。
他是个蛮横的阴影,遮蔽了世界所有的光。
十四年后,他在梧桐花浮凸血丝的白色碎影下,用那把象征权力的剑,刺进夏景浏的心脏。看着血从心口流出,似乎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血可以这样红,辉映龙袍明艳杏黄,这样绚烂,血的腥甜,令他醉到心底。
他所有的痛苦,正伴随美得令人心碎的颜色,流出。
他用另一只手捏住剑刃,想流出更多的血,更疼,却更痛快。
他想要将自己撕碎,嘶声高呼,对天大笑,满脸泪水。
月光在眼前聚拢,一滴滴,疾疾如注,冰冷刺骨的水很快漫上来,他又回到了他与紫烟“重逢”的那一刻,最后一面。
夏景宥灌下酒,酒化作了血,血泪交融,他握紧拳头,疯狂大笑。
“夏景浏,你的痛还不及我心中万分之一,我会把你做过的所有罪孽,一分不少,还给你的儿女。”
“看到了吗,你最喜欢的儿子,殒歌,他的报应快到了,快了——”
黑,好黑,好冷。
慕离怀疑自己被沉到极冰渊最深处,四壁结了冰,自己则浸在冰水中。没有光,没有火,没有活物。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他听不到哪怕是雨水滴落的声音。
慕离扶着墙,伸出手指,深深浅浅试探,点点划划抚摸,擦过质地粗糙冰冷而坚硬的墙面,一拳砸上去,听得到骨骼碎裂的声响,墙面仍是纹丝不动。
不知多久,他彻底疯狂,全身扑上去,妄图以血肉之躯破开坚硬的墙。
一声沉闷钝响,他摔倒在地,全身骨头散了架似的,后脑勺似乎被什么东西硌着,伸手一摸,满手粘稠温热,却不觉得疼。
眼睛看不见,可他仿佛看到了那面墙,遮天蔽日,渊渟岳峙,阻挡在他前面,任他如何哭喊反抗也无动于衷。
绝望像黑色帷幕落下,将他层层包裹,无法动弹,几欲窒息。
茫然睁大眼睛,望向无边际的黑暗,慕离忽然拼命拍打地面,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却将我放逐这孤岛?
为什么,让我还活着,清醒着,却再也见不到你?
血从心扉涌到脑海,逼出泪水,再流回心脏,一边冻成冰川,一边灌满熔岩。冰火空相妒,良久良久,也累了,拖着一身疲惫往回走。
转两个角,柳暗花明。两间斗室透出融融泄泄幽蓝珠光,四角放置硕大南珠,清光似水流泻无馀。床榻铺着素锦,罗帐垂地,虽无精巧装饰,材质却都是极高档的。慕离经过一番挣扎,殊无睡意,径直走到床对面一道门前,珠帘无风自动,轻轻揭开,便是书房,夜明珠光华较之卧室更甚,紫檀木书架做工精良,燃着不知名的香。
架上存书也全是自己平素最爱,可他此时目光散漫,毫无兴致,略转了几圈依然是回了卧房。
不出他所料,待他回来,卧房小几上摆了一碗珍珠圆子,一碟茄鲞,一碟水煮鱼,茶也不知何时换上了新的。一日三餐从未懈怠,有时他看书时间长了,小几上定是放着几样熬夜滋养的汤羹。仿佛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细心照顾着他。
浓密睫毛微微颤抖,一滴泪滑下,暖意上涌。
架上书全是自己喜欢的,桌上菜全是自己爱吃的,茶也是自己最爱的安溪茶。能对自己了解到这样地步,除了“他”,还有谁呢?
终究,是舍不得我受苦吧?
慕离大口吃着饭菜,一缕笑意慢慢挂上唇角,带点俏皮,像个孩子。
床褥被单不知何时已换过了,又轻又暖,仿佛能嗅到阳光的味道。阳光,很久不见了呢?今夕何夕他亦不知,幽幽叹了口气,拉上被子,他要养精蓄锐,积攒气力明日继续寻找出路。
荒原的风咆哮雷动,寒气沿着帐篷侵入,棉被坚硬得像石头,没有丝毫暖意。慕离眼泪汪汪缩在自己被窝里,反复搓着冻僵的手,那里不知何时已肿胀发红发紫,又疼又痒。
又是一股猛烈的寒气,他把持不住吸了口气,寒气如刀剑在喉咙搅动,他忍不住咳了声,立即捂住嘴,怕惊扰睡同一个帐篷的夏殒歌。操练,巡边,他比自己辛苦得多,也疲累得多。
想了又想,他下了狠心,穿好衣服抱着被子,悄悄出了帐篷。
慕离是在一片滚烫中被拍醒的,苦涩药味满屋飘散。待视线清晰,方才发现夏殒歌咬牙切齿望着自己,他脸刷地白到耳根。
夏殒歌低叱:“谁让你半夜溜出去的?”
慕离红了脸:“公子,我、我、、、”
一碗药递到面前:“发烧了,还得劳烦军医跑一趟,把药喝了!”
慕离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喝完药后,惴惴不安绞手指头等待大人判决。
夏殒歌一瞬不瞬盯着他一双手:“把手伸出来。”
他吓得发抖,往后退缩,退到无处可退,还拼命将一双手往身后藏,夏殒歌皱眉看了一眼,一把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