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谁也没有预料到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他仅仅是想着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我以前觉得,同性恋就是一种罪恶,虽然不偷不抢,但是伤害人的程度只高不低,我害怕自己的这种罪恶被放大然后吞噬掉我身边的所有人,所以我胆小懦弱,不敢面对自己的心回应你的感情,不想失去朋友和亲人。其实我明白,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更改不了,家人的责骂、痛心和失望,只是我想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借口,在火车上看到你转身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心都空了。我总是只注意自己的处境和情绪,永远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等自己好过了,才去想其他人该怎么办,但是事情总是一团糟,我总是在后悔,总是做不好,做不到……”
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张槐只能安慰他:“没事的,你可以慢慢来。”
江河一直说他小时候很调皮,但是在没有确立完整的人生观之前,那些不过是小孩子的天性,而他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父母因为生计所迫,不可能事事对他好言好语,在父母那里受到的责罚多了,他当然会以为很多事情都不应该。但他又不愿意完全按照父母的想法去做,自卑不是与生俱来的,缺乏沟通和肯定,让他感觉自己除了只是被期望着给家庭传宗接代,剩下的价值可有可无。
他回忆着自己没有遇到张槐之前的生活,整天愁眉苦脸怨气冲天,没有人想打死他就算万幸了。不敢追求幸福和安稳,在矛盾和愧疚中浑浑噩噩的过着,一事无成,他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想做一具行尸走肉?
遇见他真的很好,有人嘘寒问暖、关心呵护,还把他放在心尖,给他温暖可依靠的怀抱……他那句“慢慢来”真的胜过自己一个人无数次的自我鼓励。
悄悄把眼泪抹到袖子上,以为张槐没看见,但是张槐搂着他坐到椅子上并且拿下他的眼镜给他擦掉了眼睫毛上多余的水分。他从小就爱哭,被说没有男子气概,丢人又不止丢过这一次,他索性任性起来:“不可以,不能慢,我还要带我爸妈去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享受他们从来没有享受的快乐。”
“我这么自私,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就是从家里离开再回到这里,也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我爸虽然打我我妈骂我,可我还是爱着他们,你也喜欢这么不堪的我,我们俩是不是都有受虐倾向啊。”
张槐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背,否认了他的话:“你不是自私,是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普通人应该有的被理解和被爱着,想得到家人的谅解和认可,想补偿他们,你的这些顾虑不是不正常,只不过这和你怎样生活不是对立的。你的事、你家里的事你可以一件件和我说,成长中令你痛苦难堪的经历说出来比压在心里更容易淡化伤疤。我喜欢你,从来不觉得喜欢你是自虐,要是你不在乎我,我做的一切只会令你感到厌恶,你也喜欢我,不是吗?”
张槐也是习惯藏心事的人,但是他为什么会越来越坚韧,而自己就只是把泪腺锻炼得越来越发达……可见人跟人还是有差距的。
他感到挫败,也更加难过,在这么好的人面前,他觉得以前的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
“张槐,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你不嫌弃我,我都赖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也别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分担。”
他自己把眼泪全都擦干,信誓旦旦保证。
张槐笑了笑,重新将他拥入怀中。
趴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困意来袭似乎睡着了一会儿,半睡半醒睁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快十二点了……”
张槐的呼吸在耳畔流连,使得他的身体小幅度颤栗起来。
“今晚我留下来,好吗?”
“你要睡沙发么,床真的太窄了……”
一米二的单人床,张槐不是没见过,这次的回答比之前好多了。
“我抱着你,不会掉的。”
对,确实不会掉,因为江河前半夜一直处于要掉不掉的状态。
张槐简直是趁火打劫,黏人的功夫和他一贯在人前的形象差别太大,他就应该上了床蒙头就睡,讲什么往事啊,不管是开心的还是难过的,讲一件事那人就激动一次。
张槐倒是精神奕奕,早起洗完衣服床单再进房间再把江河叫醒,完全看不出才睡了三个小时的样子,他还穿了一身江河从来没有见过的西装。
江河的第一反应是不管昨晚会有什么突发状况张槐都会留下来不走吧否则天不亮他跑回去换了衣服再过来吗,第二反应是:“陈芸出嫁新郎又不是你,你穿这么帅做什么?”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全是没睡好的不耐烦。
张槐揉揉他脑袋笑了笑:“小八叔昨天说的你忘了么?是他堂哥今天结婚。他们一早去接新娘了,我一会儿去小六叔家里帮忙。”
“你胸前再别朵花,新郎的风头全让你给抢了。”江河不全是因为起床气,还气他昨晚说话不算话——明明是自己说痛的话他会停下来,可他嗓子都喊哑了——难免语气刻薄了点。
“你再睡会儿,早饭在锅里,起床了热一下再吃。”
“去了不准笑。”
张槐应了一声,临走之前又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江河其实对别人结婚一点也不感兴趣,毕竟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这种场面,可是架不住叶萱灵的生拉硬拽,不得不和和她一块过来沾沾喜气。
新娘子还没接来,客人不算多,不上学的小孩在红地毯上追逐打闹,几个年轻人进进出出布置着礼堂。
农村的婚礼形式和城市里的有点不一样,没有那么豪华,主色调都是大红大黄,看着俗气但也正是东方特有的民俗氛围。
叶萱灵就是想提前了解一下她到时候结婚是怎样的情景,看过了也就不好奇了,找了张桌子坐着嗑瓜子喝茶消磨时间。
两人都是话一投机就越聊越兴奋的人,从放假去哪玩到各地的不同习俗再到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和什么人交流、遇到的好玩好笑的事,在对各自恋人进行吐槽的过程中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操控着彼此都向对方传输“我家的才是最好的”的观念……
洗脑不成功的叶萱灵企图转移话题,看向路边依旧没有婚车的影子,她又看向礼堂,眼睛不禁一亮,有些幸灾乐祸:“大侄子是比德德长得帅,但是桃花也多呀,要是每天都有色眯眯的猥琐大叔围着德德转,那才叫烦呢。”
桃花?色眯眯?大叔?江河心中警铃大作:要不要这样男女老少皆宜嘛!
礼堂已经基本布置完毕,张槐拿着一对红烛刚从侧边的房间出来,他身后紧紧贴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白衣白裤,身材清瘦,脸颊白净,眯缝着眼,神情近乎陶醉。
原以为叶萱灵只是随口说说给他添堵,等江河也注意到的时候,那男子已经又把脸贴得更近了,马上就要挨到张槐的脖子!
江河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冲动的结果就是门槛太高他没迈过去直接被绊了一跤,地上有地毯倒也不碍事,只是不少人都在笑他。
有两双手过来拉他,其中一人居然是那个白衣人,江河不乐意被他碰,一边躲一边自己爬了起来。张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句话不说拽着他就离开了礼堂。
“香,”白衣人深吸几口气,眯着眼望着江河跟张槐离去的方向,再一次感叹道,“真香!”
第33章 出事
听张槐说,那白衣白裤的人其实是新来的村支书。
他们村也是挺奇怪的,十几年来似乎从来没有本村人参加过村支部选举,都是乡镇党委直接派人下来,三年任期一满立马又走人,后来直接就和上岩村的村支部合并了。对于村民来说,有没有村支书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毕竟吃喝拉撒还是要自己解决。上岩村也不是不管他们,只不过无论是公共设施还是惠民政策,他们都比上岩村要万很长一段时间。
这中间其实有一段渊源,虽然村民们都不提,却一直是张云远的一个心病。
当年新农村扶贫项目刚刚实行的时候,各个村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一些风声,一传十十传百,似乎一夜之间村里破旧的低矮瓦房就要变得富丽堂皇,但是眼看着一些村子已经开始动工拆掉旧房子,南星村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村支书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胆子又内向,死活都要有人陪着他一起去镇里问清情况,张云远作为村长比较有资格,更何况他人长得威严,还能撑一下气场。
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非常客气,一再强调是他们没有及时关注各方面的信息错过了第一次扶贫资金的发放,让他们回去等下一次机会。然而不巧的是刚好有人过来闹事,那人是书记的妻子,指着书记的鼻子说他忘恩负义,有了钱就开始花天酒地还在外面养情妇生私生子,书记当然不承认,还叫妻子找出小三和私生子和他对质,双方言语十分激烈,更不顾忌有外人在场打了起来。
张元远为人正派,虽然不齿这种行为,却人微言轻,也轮不到他拉架,工作人员在他们临走之前嘱咐他们出去别乱说,他答应了。
不过他们是在院内,门外还有一些过来办事的,想要别人不知道,除非自己不让人抓到任何把柄。
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别村的人,那人先说了自己来镇上干嘛,又问张云远因为什么过来,张云远就跟他说了,没想到那人直接告诉他:“这事不能等,你回去后赶紧准备点东西直接去找书记,用不了多久就会给你们把资金批下来。”
张云远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该上级办的事怎么还要他们先去送礼,也就没把那些当回事。
过了不到半个月,书记被人举报,具体的细节作为底层小老百姓自然是不清楚的,只是传言他被降级调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半年后,书记居然以镇长的身份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他和他妻子也没有离婚,两人还领养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过了一段时间,书记又升级,直接去了县里工作。
没人知道书记是怎么解决困境的,正如没人知道究竟他是被谁举报的,普通百姓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是自那以后,张云远再去镇上问任何情况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张云远不屈不挠,以至于每回接待他们的那个小年轻实在忍不住悄悄告诉了他实情:“不是我们不想给你们办事,书记专门交代过,只要是你们村里的事全都不能过,他认为当初就是你们举报的他。究竟是不是,你们心里清楚就行,和我说了也没用,我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
无端受到牵连,谁心里能好受,当时的南星村比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破旧多少倍,连那条弯弯曲曲的路都没有,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他们从镇上往返有时都靠走路,张云远自己觉得脱贫不一定非要靠政策扶持,但他咽不下那口气。
二十年前张云远虽然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过没现在看上去这么性情怪戾,他那个时候四肢健全,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其乐融融。决定去上访前,他还信心满满,问妻子和孩子们有没有想要什么他回来时顺便买了,然而,一场车祸使他心中的美好想象荡然无存,并且摧毁了他的骄傲和对外界的好感。司机酒驾,撞了人后急于逃跑又从张云远身上碾过,后来还是被他逃了,至今张云远都不知道撞他的人是谁。
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张云远决定这一生都不会再去大城市里,改造旧屋,提议村民养殖,积极找寻一切不需要依靠他人力量脱贫的道路,虽然成效缓慢,大家的进度也不一致(毕竟就算给一些人金山银山守不住的还是守不住),但是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生活状态,踏实勤奋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即使乡镇领导换了几届,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原来的纠葛,南星村依旧像被施了魔咒一般长期被人忽视着。
突如其来的一个村支书,所有人意外之后也不把他当回事,反正他终究是个过客。
“看着他也不像个好人,别人结婚他穿一身白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以后见着他也不要和他太近接触,他对你不怀好意呢。”
张槐的叙述没有那么详细,前因后果是江河找张云德才问明白的。江河对张云远的定义有了一些改观,决定以后见着他要更有礼貌一点,他似乎也明白了张槐为什么不去外面工作而待在村子里。张云德还惋惜地说要是张槐专业不调剂就好了,说不定他就会成为一个给人看病的医生。
命运真的很可怕,没有这些阴差阳错因缘际会,江河大概就不会遇到张槐。一想到张槐从不说出口的委屈,他就没来由地为他和他的家人感到难过。
有点不放心张槐,害怕他再被那个猥琐叔叔占便宜,江河恨不得一整天都跟在他身边,可他还有一堆问题,有几个投稿有了回应,他得抓紧时间试稿。
张槐叫他别担心,也不要多想。
安安稳稳过了几天,江河终于计划好带学生去写生。原本是打算利用周末时间的,但是不仅要学生们愿意,家长那边也要提前打好招呼,肖沫儒就破例给他调了课,张槐有空也跟着去了。
清明刚过,油菜花正开得热烈,瓦蓝的天,碧绿的草地,燕子双双飞过,蝴蝶成群奔赴向花海。农村的孩子没几个没见过这种自然的美景,但是在正经上课的时候离开校园还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江河让他们画了一会儿,后来见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动植物和昆虫吸引了,就让张槐帮忙照看着他们,他在一边试验单反相机的拍照功能,因为不太会用,摆弄了两下他还是拿起笔记录。在家闷了几天,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自然的和谐色彩禁不住就很开心,随便勾勒几笔就比他挖空心思想的画面更能让他体会到画画的愉悦感。
画着画着他感觉身边有人靠过来,初时以为是哪个学生,也没太在意,然后那个人越靠越近,终于让江河感到不对劲,猛地一抬头,刚好和那人的头撞到一起。
“你——”扶正眼镜,看到被自己撞的人正一脸惋惜的表情看着自己,江河眉头一皱,奇怪地说道,“你干嘛呢,鬼鬼祟祟的还靠这么近,我跟你很熟吗?”
换成别人,江河肯定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实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对他的印象不太好,如果是因为别的事也罢了,一大把年纪了不做好事,还想对张槐图谋不轨,真是可恶。
这人正是新来的村支书,江河只知道他姓杨,不知道他叫杨立行。
杨立行今天没有穿一身白,倒是穿了一件立领盘扣的上衣,手腕上还戴着菩提手串,虽然过时但也说不上怪异,只是他一双眼像是睁不开似的半眯着,江河总觉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狞笑着撕掉伪装。
事实上他想的没错,只不过杨立行是微笑着的,他凑近江河的身体并且伸长脖子,一遍遍感叹:“你身上好香,真的好香!好想咬一口。”
江河吓了一跳,以为杨立行在调戏他,当即抱着本子就朝他的脸摔去,并且骂道:“你不要脸!滚开!”
杨立行抓住江河的手腕,表情都没变过:“我就轻轻咬一口……你身上实在太香了。”
“张槐!”这人看着瘦,但是力气非常大,眼看着抗争不过,江河迫不得已朝张槐大声喊道。
张槐赶紧过来拉开杨立行,对于江河前几天的担心他真真切切感同身受起来,有些生气地说:“杨书记,请你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