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江三身形一闪,到了穆天聪跟前,他拧眉垂眼看着徒弟头顶,乌黑的头发梳了齐整的小髻,似乎又高了些。穆天聪抬头迎上,甜甜笑着,眨眼间却已出手。师徒二人见面不过两句话,便又上房掀瓦,飞沙走石了,过了数十招,才一同落地收势。
“多谢师父指点,”穆天聪朝江三行了礼,抬头间又笑意盈盈,“师父,抱。”
说话间已经扑了上来,江三竟没来得及防备,被徒弟抱住了腰身。江三觉得躲闪不及甚为丢人,绷紧了脸,额上青筋张牙舞爪,脸色颇为狰狞。他有些头痛,莫非徒弟赖皮上了,小孩,真就是讨债鬼。
这山上的日子说也奇怪,几日后见到谢武站在庭院的时候,江三心里犯了嘀咕,没人的日子里只得他一人,待到有人的日子,就尽冒些相关的人头出来。
“师弟,”谢武看起来很是开怀,“几年不见,你还是那张臭脸,哈哈哈。”
江三微眯了眼,下垂眼带着危险的气息。
“哎呀,师弟,别那么凶嘛,”谢武笑着走近,大力拍了江三的背,“师弟长高了。”
江三无语,早已成年,怎可能再长。二人在石屋台阶上坐下,谢武就兴致高昂地讲起这几年的江湖历练和见闻,除却那些侠义之事,自少不了许多秘闻,不外乎至尊典籍倾国宝藏。江三不由想到少时的杂书,再次肯定就是无聊江湖人士口耳间幻化的。
“师弟想不想随我下山看看?不必担心盘缠,用完找大师兄要去。”
“为何?”
“呃,他姓秋啊。”
江三皱眉,虽不解也不愿追问,这时穆天聪背着柴火回来了。
“哪来的小鬼?”谢武惊道。
“我捡的。”
八、
谢武在山上住下,包裹里只带了酒,入夜便蹲在石屋青瓦上饮酒,邀了江三数次无果,只好一人对月自饮。江三每日眼刀无数,走路都能掀起劲风,暴躁至此他自己也不明就里。
这天月上,谢武又蹲到屋顶上。江三在屋檐下翻了翻眼皮,突然悟到近来其实是被谢武踩在了脚下,怒从心起便也跃身上了屋顶。谢武倒不感意外,对江三笑笑,安静间递了酒杯过来。江三摇头,谢武也不坚持,仍自斟自饮。江三坐在一旁,想起少时和谢武上房掀瓦的闹剧,还想到温和微笑却面目模糊的大师兄,还有师父,人事全然变化,只得他还留在山上。
“师弟,为何一直不出山?”
“去过市集。”
谢武呛住,不得不朝天喷了口酒,江三怒目。
“人各有志,”顺气后谢武拍拍师弟,“明早我就启程去塞外。”
江三不会揣测旁人,不过知道二师兄下山不是为了名动江湖争霸武林,他们几个师兄弟都不稀罕。谢武许是喜欢走南闯北,而大师兄有家,自己则两者皆无。江三记得十四岁那年,师父带他们到山顶,当日风和日丽碧水无痕。师父往水中投了颗石子,然后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大师兄答了水,二师兄答波纹,江三看到的则是自己。
翌日清晨,谢武背起装酒的包裹,如数年前一般,由着江三送到山脚,不过这回江三身边跟了个小孩。
“师弟,又要别过了,哈哈哈,”谢武还是大力拍了江三接着去揉小孩的头,“小鬼,二师伯忘了问你姓名。”
“回二师伯,小侄姓穆,名天聪。”
“姓穆?不错不错,盘缠兴许又有别处着落了。”
说完又要去揉穆天聪的头,江三一记凌厉眼刀杀将过来。谢武在威慑之下只得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去,不多久便不见了踪影。
“师父,您舍不得二师伯吗?”
“胡言乱语,荒诞无稽。”
“那师父怎么还站在这里不回去?”
“哼!”
江三揪住穆天聪那一小团发髻,轻扯了一下,师徒俩一前一后往回走。穆天聪在崎岖石阶上跳来跳去,终于扭了脚,江三气得全身毛发都立将起来。穆天聪垂着眼,长睫毛下微闪着光,怯怯地开口道:“师父抱。”
十一岁的小孩抱起来不算轻,江三在心里吐了一口又一口血,脑门手背青筋林立。穆天聪搂紧了江三,头枕在他肩膀上。
“师父,您以后也会舍不得徒儿吧。”
“哼!”
九、
山中岁月,清冷但怡然自得。
喜恶在江三心中甚为分明,他常携了茶器泥炉到山顶喝茶,但极端厌恶洗刷茶具。所幸穆天聪渐成气候,每每跟在他身后收拾妥帖。凉风初起的暮色中,师徒二人常坐在平整岩石上,穆天聪会斜靠在江三身上,江三顾着品茶,总忘了将小孩推开,数次下来他连眼刀都懒得使了。某日穆天聪索性枕在了江三腿上,粉脸朝内紧贴着他的肚腹,呼吸起伏间绵长气息透过衣物落在他皮肤上。穆天聪不多时便安然熟睡,江三低头看看,想了许久也没动手掀飞,终究是来讨债的。
春分雨翳,夏至蝉鸣,江三心里是难得的安静异常。待到松枝挂雪时,穆天聪仍在山中一路跟着,少有离身。
“师父,今年徒儿陪您过年。”
江三心道有何不可,可这年要怎么过。师父师兄都在的时候,师父会从山下背来年货春联爆竹之类,每回总是谢武先点了爆竹往空中扔,自己接着也点上然后朝谢武那个掷去,每回都能打中,于是免不了一场大打出手,这种时候大师兄从不和他们一起闹腾,而师父也只说句“还是过年热闹”。江三思及此处,再看看徒弟,毕竟不能只扔爆竹。
“师父,不如我们先下山看看,买些年货吧。”
江三想起镇上那间酒肆的菜,也不做二话,携了徒弟就出山,全然没想到日已近中午。等他们到了镇上,已然日头西沉银月初升。窄街两边压得很低的屋檐下挑出一排红色的大灯笼,灯火已然映上清洗过后微湿的石板路面。
酒肆里倒颇热闹,穆天聪拉起江三的手找了个角落坐下,熟门熟路地使唤小二。菜上来的时候,江三举着筷子突然顿住,他想起来自己没有银子。人生第一次,江三感到手足无措。小徒弟却似没察觉师父正陷入前所未见的焦灼中,高高兴兴地给师父夹菜盛汤。江三对着一桌饭菜眉间竖起了深壑,思量间又想到菜既烧熟,必定退不得,吃了要付账,不吃也要付,索性吃完再议。
于是这顿对于师徒二人不啻饕餮盛宴的大餐,便也吃得其乐融融。末了穆天聪唤来小二,出手就是一小锭银子,小二脸上乐开了花,江三脸却还是黑的。
穆天聪看着江三笑嘻嘻地说道:“师父,徒儿带着银子。”江三心道有也不早说,自己为此还颇费了番思量。
出得酒肆,往街口敞亮处走,只见一盏盏风灯微光交叠,月色也显了黯淡。江三从不知这镇子还有夜市,恶念一起拉着穆天聪挤进了人群,谁叫这小孩有钱还藏起来。
夜色浓稠时江三背了许多物事,提了盏风灯往回走,心下十分欢喜。山路边漆黑的树林里偶尔传出几声鬼泣般的夜鸟叫,穆天聪紧攥着江三衣角,一步不拉。江三一直在听声辨物,许久之后才发现徒弟已然拽住了自己手臂。想到毕竟是冬夜,江三停下来,除了件外衫罩在徒弟身上,又把徒弟的手握在了手心。黑暗里江三看到穆天聪眼睛明亮得出奇。
“师父,我以后都和您一起过年。”
江三想了想其实这也不错,于是点了头。
十、
这年穆天聪已长到十五,与江三当年不同,稚气已然褪却,粉团嫩脸长成面如冠玉,初现了俊朗眉目勃勃英姿。江三在心里很是满意,无论其他,小孩始终是他烧菜做饭给喂大的。师徒二人还是每日起床便过招,徒弟已经长大,过招时江三也放开了手脚,两人内劲十足,直惹得山中劲风频吹,不知情者还以为此山气象有异。
四年中穆天聪没有离开过,且愈发黏在江三身边,江三为此疑惑数次,小孩究竟长大没。
穆天聪十五岁生辰那日,穆家管事进山了,这是四年来山中石屋唯一的访客。江三略点了个头就带着张冷脸走开了,不过还是听到管事恭敬地称自己徒弟为少爷,他想了想还是没放在心上。
之后阔别的师父也回来过一次,出现地很突然,那时江三正持剑跃起,冲屋顶上的穆天聪刺去,过了两招回身,正好看到师父笑着站在庭院中央,江三心里是高兴的。师父上前作势要摸江三的头,江三闪身避开,师父收手讪讪道:“身法大有长进。”
“果然长大了,”师父接着对穆天聪笑笑,又转向江三,“乖徒儿果然没有辜负为师的嘱托。”
江三不禁嘴角抽搐,现在还叫乖徒儿未免太不合时宜,自己已经二十六了。
师父在山上待了一晚,整晚却只坐在石阶上,江三坐在他边上,没有人说话,直到天光渐明,山中朝雾氤氲。师父站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停住,转头看向江三:“乖徒儿,师父又要云游去。”
江三点点头,他知师父性喜四处飘摇,谢武仿佛继承了师父的全部。
“为师总想起你还小的时候,那时候你就不哭不笑,为师当时甚为担心是不是没照料好你。”
“师父何出此言。”江三依旧表情欠奉,心里倒是暖的。
“乖徒儿,为师最放心的还是你,可惜为师没有惊世名剑能给你。”
心道自己也无意于此物,江三倾身朝师父行了大礼,师父摸了摸他的头便转身离开,江三立在原地竟觉得怅然,毕竟已然十一年离人去去来来。不过纵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会守着山中不离。
片刻之后穆天聪从屋中走出,站在江三边上,十五岁的他个子已只差江三半个头。江三感到徒弟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皱了皱眉并没甩脱,过一会却又诧异自己何时已然惯于如此,不由得眉毛蹙成了堆。
“师父,我们也下山走走吧。”
江三侧身,穆天聪笑得乖巧,他想这样的小孩才算得乖徒儿。
师徒二人下了山,江三仍打算去官道边上那家小酒肆,穆天聪拉住他,颇有些神秘地笑笑:“除了此处,师父其实没到过镇上的别处吧。”江三不解,横了一眼过去,穆天聪并不多说,拉起江三往镇西边走。
镇子西边江三果然一无所知,此处河网密布,小船摇曳,船娘声音清越,小调拖了长尾音,甜美悠扬。河岸石砌窄道,却有店铺林立,行人三三两两,见江三师徒面生,不由多看几眼。江三垂着眼角攥起眉,穆天聪却不以为然,拉着师父沿河岸径直走,不多时便到了一酒家。
这酒家的妙处在于二楼,不大的楼面一半为过街楼,跨过窄河连着对岸房屋,半隔的雅间落于此处,窗下即为窄河,颇为别致。这时辰正当食客寥寥,师徒二人乐得清静。
吃完最后一尾河虾时,木楼梯传来沉重的响声,似是来了两人,上得二楼便在隔壁雅间坐下。江三听他们脚步扎实,料想是练武之人,并且武功不弱。
“四师兄,听说穆家少主早夭,为何师父此次还要派你我二人秘密查探此事?”
来人声音压得极低,江三还是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