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三瞪了一眼:“他日溃烂,腐朽难看。”
对于这种反应,穆天聪习以为常,接着便朝江三伸出短小胳膊:“师父抱,时辰要到了。”
江三看了眼天色,扔了扫把过去抱起小孩。穆天聪指的是晨间练心法的时辰,每日师徒二人都于这个时间登上山顶,念口诀运气打坐。
穆天聪趴在江三怀中,搂得很紧。走在山路间,江三依然冷面,不过之前抱起小孩便想摔出去的念头已经不甚强烈了。
四、
顺着狭窄山路行至山巅,是处苍松翠柏,青岩环列,其间则为开阔平坦之地,地势稍低处得一汪碧水,终年不冻不涸。碧水以北独得一高耸巨岩,气势雄浑,自成一景。师父当年在岩石背面发现洞窟,遂成了他闭关修炼之地。
江三带着穆天聪,远离水潭,捡了块探出山体的平坦岩石盘腿而坐,但见四下群山俯首,薄雾升腾。江三闭目默念心法,少顷内息便运行周身。一个时辰之后收势调息,只觉心如明镜,孤月自悬。
论武艺修为,江三与两位师兄不相上下,师父从不拿徒弟们相论,至于师父从属流派路数,江三则毫无头绪。谢武那些杂书写得纷繁芜杂,甚至天花乱坠,本本武功秘籍皆仿若一统江湖无所不能的神书,江三以为,若那无数的秘籍都是神书,武林中人得之便成大统,与人人无书有何分别。师父以内功心
法为主,剑术为辅,心法到则剑术成。那剑式均以心法为根基,心法催动内力运行,内力激起剑气并配合招式制胜。
穆天聪倒不负其名,聪慧过人,除了练熟一套基本掌法,心法也已领悟初级。此时和江三并坐,也毫无普通小孩的不耐,颇为沉稳,只是心法练完之后又露出了甜笑。
“师父,师父,徒儿今天感到内息又强了。”
江三拧着眉,还是锅底一般的脸,“小有所成,戒骄戒躁!”
穆天聪膝盖青紫褪尽那天,江三允许他跟着一道下山采买,不过带了小孩行路迟缓,走了一段,江三愤恨地抄起穆天聪,本想夹在腋下,不料小孩很机敏,哧溜便钻到他怀里,牢牢抓着江三衣襟不放。
“师父,抱。”
江三几欲呕血,却也不愿误了赶路,再拖拉天黑前恐怕回不了山里,只得把怒气发在山路上,一路飞奔足不沾地,沿途惊飞虫鸟枯叶无数。另有穆天聪不时的惊呼,诸如“师父跑得真快”“师父轻功真厉害”“徒儿也要飞了”之类。
江三终于大怒:“顽劣雀跃,罪无可恕!”
时至中午,师徒二人终于到了镇东头的集市,此处紧挨官道,有驿馆酒肆。江三寻了熟识的小贩,照例拿药材换了油盐之物,放入身背的竹筐中。小贩笑嘻嘻看他收拾停当,伸手递了一小块碎银过来,江三皱眉并不接。
“上回换的药材里有小株首乌,想是小哥未察觉。我思量着断不能损熟人的利,小哥千万拿着。”
没等江三接话,穆天聪踮起脚,短小胳膊一伸,把那碎银收了下来。
“谢谢大叔。”
穆天聪还在做乖巧伶俐状,江三转身就走,他早不记得上回换出去的药材,他懒得分贵贱,每次都是拿出一把混杂的东西。
穆天聪甩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扯住江三衣角,很是高兴:“师父,我们有钱了!”
“铜臭之气,浊不可闻!”
五、
虽说穆天聪较普通孩童沉稳,但终究稚气未脱,难得到热闹处所,不免也心痒了,愣是垂挂在江三手臂上,四顾不暇,不愿离开。
江三心想自己已然把这小孩喂成猪了,挂在身上竟觉得颇有些沉。穆天聪不知师父此时心思,摇着江三衣袖说了句正赶上添堵的话:“师父,师父,既然有钱,我们去店家吃东西吧。”
江三半眯起眼目露凶光,穆天聪似是没看到,继续说道:“您既然说银子不好闻,那我们还是去花了好。”
师徒二人就近拣了家酒肆,因为江三竟然觉得徒弟说得没错。小二把两人引到里侧一张八仙桌前,江三半僵着落座看小二忙着添茶水,他其实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另一边穆天聪倒一本正经地叫起了小菜米饭,配上他生嫩清脆的童音,在这家小酒肆格外引人注意。
不多时上得饭菜,穆天聪索性跪到长凳上,攥了筷子给江三夹菜。江三尝了一口,接着又去夹,一时间觉得和平常吃得大不一样,不由胃口大好。穆天聪吃了几口却停下来,手肘支在桌上歪头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江三。
“何事?”
“师父,好不好吃?”
“嗯。”
“和我们平常吃的不一样吧。”
“是又如何?”
“师父,那您觉得为什么会不一样呢,都是青菜?”
江三吃饭的兴头和耐性快要耗光了,青筋鼓了鼓,横了徒弟一眼。 穆天聪嘻嘻笑着,一点不怵。
“师父呀,店家的青菜是油锅炒的,您的青菜是水煮的烂糊糊。”
江三怒从心头起,小孩分明在抱怨,可自己哪晓得菜怎么烧好,统统扔进锅中,加水和油盐一起炖熟能吃就行,当然他知道要烧得久一些,焖烂熟透了方能食用。一顿饭吃得江三颇为气闷,但又不能甩了筷子,毕竟味道确实上佳。
此时,邻桌来了三个熊腰虎背的莽汉,喊着官话,三把大刀往桌上一撂,直把那八仙桌拍得震天响,唬得小二战战兢兢,腿脚发软。几个人酒水下肚,说话越发肆无忌惮,不干不净了。
江三皱起了眉,心道实在聒噪。许是他眼神太过不善,那三个莽汉齐齐看了过来。貌似为首的那个站了起来,又把大刀拍向了桌面。
“臭小子,他娘的看什么!”
六、
江三冷哼了一声,站起来把小贩给的那碎银子扔在桌上,拎起穆天聪就要离开。可那莽汉有心找碴,立时也站起身来,横了把大刀挡在江三师徒的去路上。江三抬脚踹向那刀,只见大刀打着转飞出窗去,落到外面地上,发出金石碰撞之声,果然是结实的真家伙。
莽汉上升到怒发冲冠气红眼的当口,江三带着穆天聪已经绕着走出了酒肆。行至街口开阔之地,江三停了下来,转身等着,那三个莽汉果然一齐凶神恶煞地追来了。大刀除了鞘,插进青石地面泥缝里,亮晃晃地威胁着离它两丈开外的师徒俩。
“臭小子!跪下来给你爷爷我的刀磕三个响头就饶你不死!”刀主人吼声震天,路人纷纷闪避。
江三弯下了腰。
莽汉放声大笑,正仰天得意之时,听得短促尖锐的一声夹着劲风从他腿边划过,身后两人也同时惊呼出声。刀主人低头,只见刀身宽阔处已然开了个小洞,那形状就像地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他打了个哆嗦,再抬头望向对面的年轻人,冷着脸正随意把玩手中的石子。
江三刚才弯腰当然是为了捡几颗石子,穆天聪在一旁拉他衣角,声音不大不小:“师父,您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呀,我想给我的剑打个小洞,把我那块玉系上去。”
江三翻了翻眼皮,不予回答。
两丈之外的三个莽汉现下却有些慌乱,为首的刀主人抽起那把开了洞的大刀,极力恶狠狠地说道:“臭小子!你等着!你爷爷我要事在身,下回别再让我看见你!”
说罢转身就走,三人脚步甚是凌乱,身后之人此时却发话了:“那就这回。”
对于此三人而言,这话不啻魔音穿耳。
天快黑的时候,江三抱着穆天聪背着竹筐刚走了一半的路,江三想着下回再不能贪玩耽搁了。穆天聪依然紧搂他的脖颈,一路都笑嘻嘻的,江三想问,却又懒得说话。
“师父。”
“嗯。”
“徒儿在想那几个人碰到师父真是倒楣。”
“嗯。”
“我要快点长大,”穆天聪把脸贴在江三的胸前,“好陪师父打架。”
江三在心里笑了笑,他确实需要。
穆天聪没有辜负江三心里的期望,此后三年中吹气般长大了不少,师徒俩每日鸡飞狗跳般到处切磋。晨间练完心法就开打,几个回合过后江三再指点一番,跟着再打,从山头打到山腰石屋,横扫四周,上蹿下跳,无处不是练武场。如此下来,江三觉得石屋庭院的虫害都尽去了。
三年前师父出关之后便云游去了,山上只得江三师徒二人。这一年年关将近之时,却来了两个做管事仆役打扮的访客,带着穆家的书信要接穆天聪回家过年,并请江师父一道前往做客。穆天聪自是认得此二人的,家中的管家和贴身小厮。
江三断然拒绝了做客,穆天聪甚是不舍,扯着江三衣角不放。
“师父,等徒儿回来给您带好吃好玩的。”
“暴食撑死,玩物丧志。”
七、
于是过年江三又独自一人了。
过完年下了场小雪,石屋青瓦上蒙了层薄薄的白,庭院中银杏枝桠也微染了霜色,在晨光暮色里悠然独立。郎晴天气,雪化得很快,不多久山巅那汪碧水也冰雪尽褪,穆天聪却还是没有回来。
江三找出小徒弟年前烧的陶制茶器,壶身坑洼扭曲,形制非圆非方,茶盏大小厚薄不等,粗陶色呈暗褐,毫无品相可言,当时小孩郑重地送到他手里,说是孝敬师父的。江三想到那次穆天聪把屋后的简易石窑烧了个里外黑透,额上青筋又浮了起来。
直接在青石地上坐了,江三拎过小泥炉在一旁烧水,竹筒里盛着山里摘的野茶,不多时水开便往小陶壶里添,茶香立时漫了开来。江三稍闻了闻,有蒿草的气息。
转眼已到了开春之时,江三站在山路边,这山虽离市镇不远,来的人却很少,山路倾斜崎岖,大小碎石条随意铺就,寻常人走起来甚是费力。江三略略往山下望,仍是没有人影,突然间觉得一人的光阴有些长了。期间他去过镇上,又巧遇了前次带刀的莽汉,这次他们一行六人,冲上来将他围在中央。江三心下却恶意地觉得愉悦,不消说,把那几人一顿饱揍。
桃树枝头立起了骨朵,银杏叶子发了新绿的时候,穆天聪回来了。送他上山的管家小厮当即告了退,穆天聪站在石屋庭院银杏树下,第一次见到江三的地方。
“师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