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姓穆,江三不由倾耳。又听另一人答道:“六师弟有所不知,那许是穆家放出的讹传。数年前我潜入穆家,偷见得消失已久的‘剑慑’傅谈,穆显与其交情深厚,傅谈行踪诡秘,带穆家少主藏匿也不是不可能。”
想不到师父在江湖上有这么个古怪的名号,江三不禁抽搐,只是此番对话听下来觉得殊为不妥,抬头却见徒弟笑盈盈地正给他盛百合枣泥羹,眉毛挑得有些高。枣泥羹清甜可口,用完之后,两人靠着窗台,喝茶并眺望脚下的河水,水中隐隐夹了桂花香,许是上游栽了桂树。
隔壁二人不多时便吃完走人,半晌,江三料定他们走远才道:“绕路回山,不宜久留。”
穆天聪却道:“师父喜欢吧,下回想来再来。”
江三慢慢地点了头,他并不特别在意刚才那两人,只是觉得这两人背后有更大的麻烦,不过他现在不会去深究,等麻烦真找上门来,全部收拾掉即可。回去的路上,穆天聪解了江三最大的疑惑:“师父,前回您吩咐我一人下山采买,而后便四处逛了逛,才寻得那酒家。”
“正职不务,沉湎玩乐。”
“师父不喜欢吗?”
江三摇了摇头。
“我知道师父喜爱山中清静雅致,不过偶尔出来看看而已。那店家的食物,下回我给您买来就是。”
江三还是摇了摇头,低头却道:“偶尔为之亦可。”
穆天聪听罢似是十分开怀,拉起江三的手,脚下生风。江三看了看徒弟,神采飞扬间愈显眉目如画,俊逸非凡。小徒弟已经长大,离十八岁也只有三年不到,将来他长成的模样,怕是比如今更为出色。江三心里顿了顿,想起幼小的穆天聪,那时候他会趴在自己怀里,白糯的短小胳膊圈住自己。原本不喜如此的自己,不久便觉抱着小孩竟有几分安心之感。如今可是不行了,矮他半头的大小孩再不会嚷嚷‘师父抱’,他也乐得闲适,不用郁结小孩不安分而搅得自己青筋爆起。
可是,回山中之后江三便开始心绪不宁,人生首次他觉得憋闷。穆天聪离十八岁愈近,他的憋闷也愈堆积。唯一的徒弟将会离开这里,他知道所谓穆家少主多半指的就是他徒弟。这世上他认识的四个人,似乎都有人事牵绊,只得他荒了心神,散了情结,默然常往。可是数年过去,连他也变得心头沉甸,郁郁不畅。
徒弟的十八岁终于无可抗拒地来了,江三的憋闷也几近顶点,穆天聪生辰前晚竟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早,江三顶了张黑脸独自上到山顶。不料山顶碧水旁已然立着挺拔高大的徒弟,如山中松柏,风骨奇佳。
“师父。”
穆天聪只是唤了一声,嘴角含笑。
江三心道,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不但身量高过了自己,武艺将来也必在自己之上,可是这些都不重要,最怕日后难以见到。
“师父,”穆天聪又唤了一声,“我要回穆家一趟。”
十二、
隔了数丈远,江三深深点头。
穆天聪启程前几日,师徒二人如往常一般并坐默练心法,之后仍然打得天昏地暗。傍晚时分,两人也依旧在山顶石台上饮茶。江三面沉死水波澜不惊,心口却汹涌起伏。时辰慢慢过去,江三觉得胸中的重物也几乎要倾巢而出了。
临行前一晚,师徒二人并肩坐在屋前石阶上。许久,穆天聪侧身靠在江三肩上,高大身形甚是别扭。江三觉得徒弟沉了不少,搁在自己肩上重得发疼,比少时初练武撞到石头还疼。
“师父,”穆天聪声音低醇,“师父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江三张了张口,还是沉默了。
夜色正浓,江三和衣躺在床上。窗外下弦月如钩,扎在江三心口,几下便破了个大洞,胸中物事全然撒将出来。坐起身来左右看看,又站起呆立,复又坐下,心里转过了数道弯。月光微缈漫过窗棂洒在他脚下,江三踩了一脚,起身甩袖出了房门。
徒弟房门微掩,江三伸手轻推而入,只听得气息均匀定是熟睡。轻身近前,挨坐在床沿,微光下穆天聪年轻俊逸的脸看起来十分柔和,面若暖玉令人忍不住想触碰。江三心中叹了数口气,手终是覆上了穆天聪的脸颊。
“天聪。”
轻声吐出徒弟名字,江三默默坐了一会,只觉心事终了,可惜别的愁绪却又冲上来,无论如何都是憋闷。只是不觉懊恼,也无可悔,事已至此,心在物外恐怕再不可能了。
细细看完徒弟睡脸,江三便起身要走。不料此时穆天聪却睁开了眼睛,江三吃了一惊,当即往后退开。可是徒弟抓住了他的腕处,力道十足挣脱不得。江三顿时眉心揪成了死结,但却说不出话来,眼见穆天聪坐起身来,深深看向自己,更觉惶然。
“师父,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穆天聪气息很是不稳,声音打着微颤,手上却更加使力。江三觉得腕处火烧般的疼,他只好盯着穆天聪的手摇摇头。
“师父,师父。”
穆天聪却只是低声呼喊,江三觉得徒弟的声音在自己心口绵密缠绕,困得他呼吸不能。僵立了一会,感到徒弟温热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江三眼底起了潮气,他想如此便可足矣。只是穆天聪一直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拉得更近,逼得他不得不弯下了腰,跟着热烈气息逼近,嘴唇贴了上来。江三完全呆住,半晌才想起要挣开,只微侧了脸穆天聪便松开了,然后站起身来,略略低头紧盯着自己。
“师父,我早想这么做了。”
江三抿了抿唇,虽觉得不应该但也不厌恶,既然自己不厌恶,应不应该又关他何事,自己又从不需他人的评判。正纠结着,穆天聪伸手环住江三腰背,将他裹进了怀里。江三有些气闷,这孩子长大了个头竟然大过自己,叫他这个做师父的颜面何存。
是夜两人再无多话,江三趴在穆天聪怀里慢慢睡着了,临睡前突然想到徒弟幼时趴在自己怀里的情形,这下真的颜面全无了。
天光初开之时,江三醒来,屋里已只得他一人。枕边放了张折好的信纸,展开只看到四个字——师父等我。
十三、
数月后江三独自去了镇西那酒家,此时已近深冬,即便是江南之地也显了落木萧瑟。江三坐在窗边,冷风频频,徒弟走了已近半年。渔家新打的白水鱼,冬笋也正当时,江三随意落筷,忽觉鱼肚泛腥笋如嚼蜡,竟是难以下咽,登时面如黑炭,拂袖而去。
他想到年关又将至,多年前小徒弟许了一起过年,怕真是年幼无知的一时兴起。江三愤怒地咬牙,颇有些气急败坏,心道小孩果然存的讨债心。
这年不顾江三势能烧山的怒火,很快就来了。山里下了初雪,薄薄一层甚至盖不住枝头,荒草间零星散着夜里未化的积雪。天倒是特别冷,可惜丝毫冻不掉江三的躁郁。除夕那日,有人上山来了,不是旁人,正是二师兄谢武。
师兄弟二人仍是石阶落座,谢武笑道:“还是这张臭脸,哈哈哈。”
江三毫不理会,这次是真把不准谢武会回山。
“大师兄上月成婚了,他可是三十四岁老头子了,哈哈,”谢武大笑,“倒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呵呵,呵呵。”
谢武断断续续地笑着,颇有些古怪,江三不由侧目,只见他这郎当飘零的二师兄,发鬓竟然见了白。不过三十二而已,好年华未尽倒生了华发。江三叹了口气。
“师弟竟有别的表情了,难得难得。”谢武伸手拍拍他,继而摸出一块黑玉,形制似令牌,上面居中刻有一‘秋’字。他将玉牌递过来,道:“师弟,这个你拿着,将来万一下山可能有些用处,”谢武顿了顿,“这是大师兄他们家山庄的东西,只要某地有他们山庄分堂,那遇事便可拿此令牌请他们分堂的人帮忙。”
江三接过玉牌,半晌不语。
“二师兄,如此,你又何如?”
“对于我已经没用了。”
谢武低了头,不多时又抬起,笑嘻嘻凑过来:“师弟是担心我?哈哈,师兄我甚感欣慰。”
江三下垂眼闪了丝凶光,谢武当即弹开。
“师弟,其实你幼时甚为可爱,我当时最喜捏你脸颊,大师兄也捏过,我们一左一右地捏,哈哈哈。可叹岁月无情,后来竟然长出了这样一张凶脸,唉。
江三虽隐约觉得谢武反常,但也没出言深问。
是夜出屋,果然见到谢武在屋顶喝酒。翻身上去落座,江三默默地朝谢武伸手。谢武有些吃惊,笑道:“师弟,这回我可没带酒杯。”说完递来一个白瓷小壶,壶身莹润剔透,“就喝这个吧,大师兄给的。”
江三接了仰头便喝,酒甚是烈性,虽是第一次饮酒,江三却毫无顾忌地醉倒在屋顶上,直到石瓦片扎得头皮生疼才清醒过来,而此时已不见谢武。江三不由憋闷,简直要痛恨这种二话不说随意便走的人。
日升日落,江三仍旧喝着茶,不是去山顶就是在屋顶。两年很快过去,江三知道穆天聪也满二十了,心里的怒火又烧上来。只说让自己等他,没说不让下山;再者,自己是师父,凭什么要听徒弟的。江三打定主意,便要下山走一走。
十四、
打点了些衣物,背起平日用的剑,江三想了想,还是把徒弟留下的银钱也一并带上,毕竟没钱便无法出山行走。
到了镇上,转向官道,驿站雇了马车,先往最近的衢州城去。江三思量着既然徒弟是世家子,那必居于大城或者声名显赫之地,若不是此城,也可打探一番,比之乡野小镇自是便捷许多。摸了摸腰间,那块黑玉令牌也许能使自己省些气力。
身负长剑加之面色不善,车夫自不敢多言,江三倒乐得清净,一路挑着车帘,他从未坐过马车,心中存了些好奇之意,几乎忘了一路的颠簸。浓夏翠意盎然,山光水色在郎晴天气之下分外明艳。
衢州城,原来离镇子不远,赶一日马车,傍晚时分便到。江三虽从未投过店,但也知道一般能住的地方也能吃,寻到店家便不用费其他的心。进了城门未走多远,见到第一家写着客栈字样的店家便投了进去。
掌柜打着算盘,见了人也不停,只是满脸堆起了笑。江三不知如何开口,端着张蹙了眉的冷脸站了许久,唬得掌柜连忙停手走到近前,亲自将他带去一间上房。收拾停当之后,江三便到店堂中用晚膳。指着墙上木牌点了两下,这就算要了菜,跑堂点头间一溜烟便不见了。刚落座端起茶杯,便听到邻桌有人说话。
“话说这穆家小少爷,竟是没死,近两年回了穆家,那穆老爷子怕是要让自己儿子坐上门主之位。不过——”
“那穆老爷子不是还有三个徒弟吗?”
“徒弟自比不过亲子,跟了许多年又有何用。据传穆老爷子之前曾有意将门主之位传给二徒弟,那二徒弟武功虽最高,却是个野心之徒,行事颇为出挑。”
“江湖门派纷争,现下你我不过看客。”
“师弟此言差矣,怎知我们没有成为武林大帮的一日。”
江三听了一半,料想此二人必定知道穆家何在,当即起身走将过去。这二人见他走近,神色均是一凛。年纪稍长那个生得浓眉大眼,面貌端正且具开朗之相。江三站定,便朝此人一指。
“你,穆家何在?”
“哪来的无礼之徒!”
“哼!”
年轻那个闻言大怒,当即拔剑朝江三刺去。江三虽不明所以,但见有人出招,也乐得活动筋骨。当即顺势侧身,轻描淡写地虚晃几招。那年轻人此时更加步步紧逼,攻势却显凌乱,江三看准一个破绽,擒住了他的手腕,稍一使力剑便脱手,跟着两指轻捏便松开去。那年轻人往后仓促退了几大步,腕处松散显是脱臼了。江三朝前走了两步,正踩在剑上,再踏步剑已断成了数段。
那年轻人又惊又怒,语无伦次:“大胆狂徒!师兄,他!我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