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吸了吸鼻子。
“脸上的雨水擦都擦不完。真烦!”
“嗯。”
路旁的集市早已收摊,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走到司空府。
看到父亲书房的灯竟然还亮着,于是尽量不发出声响迅速带着阿尚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近日父亲很忙。
自徐州一役之后,父亲丝毫未得清闲,总是与军师们谈话至深夜,似乎在谋划大事。
带着阿尚走得太快,差点一头撞上廊下伫立的人影。
那人正凝视父亲的书房,连曹丕和夏侯尚从身边经过都没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柄收起的伞,虽站在廊下,但衣服下摆已被斜斜的雨丝打湿。他浑然不知地只顾盯着书房,看起来好像即使叫他站在院中央淋着雨,他也不会在乎。
“他是谁?”身旁夏侯尚忍不住小声地问。
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曹丕认识这个人。
“是我家的掾属。”
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默默站在书房对面。整个人好似与静谧的月光融为一体,目光却难以平静隐含凄楚,不知其心中正被哪般困扰所煎熬。
今夜,在雨中的他也是如此。
曹丕知道,他是在等人。
这种等,已不计较长短,模糊了时间。
这种等,不会拘泥亏欠,忘却了自我。
宛如与世隔绝,只是持续着一个苍凉的姿势漫无止尽地等候。
起初少年还觉得不解,而今天曹丕也这样等了一回,所以他知道得比以往更清楚。他不免有些动容,也许思念的力量真的可以传递。
刚回答完夏侯尚的话,身后就传来话语声。
父亲的商议结束,原以为军师们自房内走出声音应该会更大些,正觉得奇怪,转头看去,自书房走出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他见到门外的人,便微微笑开,双眸灿若星辰。
等候多时的掾属此时打开手中的伞,自书房走出的人便自然地走入伞下,往曹丕他们反方向的府门走去,两人轻语些什么,来人笑得咳嗽起来,那掾属便替他顺背。
“看什么啊?”夏侯尚问道,顺着曹丕的视线也转回身看。
只瞧见愈行愈远的两人背影,看起来永远会这样密不可分。
曹丕一手紧握伞柄,一手拉住身旁阿尚的衣袖。
“快到了。”
☆、久别重逢(下)
昨晚说好了要带阿尚去看院里的大槐树。还好杂院没被划进皇宫的城墙,否则缺少这儿时同伙伴嬉闹之地,童年恐怕就如同被削去一角。和阿尚爬上高高的树枝,说不定还能窥探宫里的来来往往。
可是,一觉睡醒脑袋却昏昏沉沉,身子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光是坐起身就已相当费劲。
夏侯尚乐呵呵地走进屋,原本是想来嘲笑曹丕赖床,都已经这个时辰还没有穿戴整齐。未料得看到的却是曹丕苍白的脸色,立马搭上他的额头。
“阿丕,你快躺下!”
夏侯尚急忙帮曹丕拉好被子,捂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大步跑出去差人找医匠。
因昨夜淋雨受寒,医匠开了退烧祛寒的方子。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后,热腾腾的药碗便端至床边。
“快喝吧,喝完再休息休息!”夏侯尚无不关切地说。
“今天……看来去不成了。”曹丕不由愧疚。
夏侯尚一愣,笑道:“不急不急,树又跑不了。别想太多,眼下只管把病医好。”
“昨天你也淋了雨,还好你没事。”
夏侯尚心想,阿丕还是这么温柔。听闻他的子修阿兄出事,想必他经受不少刺激,才会像昨日那般语出惊人。夏侯尚当时确实懵了,但是他坚信一个人的本质不会改变。
出生在官宦门第,作为家中为非嫡系的遗孤,受尽旁人的轻视与闲语,真心与他交好的除了类似身份背景的阿真和阿休外,竟还多了个小他两三岁的阿丕。
忆起初见阿丕时,夏侯尚与阿真他们爬上曹家杂院里那棵大大的槐树,正坐在树枝上吹着高处的凉风,远处的风景令孩子们无比神往。正看得入神时,忽然听到树下传来脚步声。低头俯视,一个孩子正围着树转来转去,好像迟迟难以决定该从哪边向上爬,却也不愿开口求助。也许注意到上方的视线,树下的孩子定住脚步扬起头也看着他。
微风拂过,那时的树叶像镀了层阳光的鳞片,熠熠发亮。
夏侯尚刚想开口招呼,欲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坐着的阿休轻声说:“他和我们可不一样。”
树下的孩子懵懂地继续看着他。
然后,曹家的子修阿兄来了,一把抱起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为也能看到高高的地方而兴奋地展露笑容。夏侯尚却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直到那个孩子再次转过脸回看他,他才发现这一点。
那个孩子笑着自报了姓名,并问他:“你叫什么呢?”
“夏侯尚,叫我阿尚吧。”他想他们应该很快能成为朋友,“我能叫你阿丕吗?”
曹丕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好啊,但是你得先教我爬树。”
叫个名儿还开条件,夏侯尚咧嘴大笑,差点从树枝上摔下去。
这个小大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想得特别多。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
夏侯尚替缩回被窝的曹丕掖了掖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出屋去。
不知是不是喝下去的药开始起效的缘故,曹丕在半梦半醒间盗汗层出,虽然在屋里却感到一阵阵寒意来袭。
昨天,他和阿尚都淋了雨,偏偏就他染上寒气。
不久前,他同许多人一起去了座城池,结果只有他和少数人得以归来。
他好像睡不着,却犹似已在梦中。断断续续的片段在脑中宛如蟠螭灯一般转个不停,熟悉与陌生的话语忽远忽近。
忽然,风声大作,直刮得窗户嘭嘭左右扇撞。正想着要不要去关窗,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不由屏息愕然。
一轮圆圆的巨大月亮悬在空中。
整个月亮通体竟是血红的!
他并没有感到丝毫恐惧,他知道在血红月光下远远地有个人影正纵马而驰。月光正把那人的轮廓也照得血红,宛如嗜血的修罗,又似苍凉的鬼泣之将。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
越来越近的时候,他辨出那身甲胄和那高高在上的盔翎。
忽然,他满意地笑了。
“不——”
少年尖锐的叫声划破夜空。
“这个方向,”有人利索地牵着马调转方向,指了指前方,”你先走!”
那人拍拍他的腿,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寻到爹后便去同你汇合!一个人冲出去,丕儿到底办不办得到呢?”
这回他不再流泪,他的泪早已流至干涸。
他想说,什么汇合没有汇合!你会死你会死,死在这血流成河的宛城!
可是,喉咙却似被堵住,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急得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一道血自那温暖笑脸的脸颊旁淌下。
“我什么时候对丕儿食言过?等在外头汇合后,阿兄我定会给你很大很大的奖赏!来,丕儿一定可以办到的!”
我办到了,那么你呢?骗子,这次你就要永远地食言了!
除非……
少年忽然拼命跃起,眼看就可翻身下马。
那人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如此,迅速把他按住,并用缰绳缚住他的双手,固定在马背上。
“切记……”
那人刚说完就勾起嘴角,跳起后抡起一脚踢在马臀。少年的马吃痛,嘶叫着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