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与荀彧赶紧一路急趋,把郭嘉送至医匠处。
郭嘉昏迷过去,冷汗叠叠,稍稍恢复神智时,双眉紧锁,以为他要清醒过来,却只吐了两大口血后又再度昏迷。陈群看着心焦,想握住他的手,但郭嘉的手攥得死死的,掰都掰不开。
“和上次一样。”
陈群不解地看向荀彧。
“上一次是从荆州回来,也是如此这般吐血。不,上一次神智尚清,这一次发作得更为厉害。”
陈群心知肚明,上一次郭嘉从荆州赶回许都,还去陈府绕了一圈。之前还不知道,原来自那次分别后郭嘉就已立即病倒。
一想到从那天算起,到陈群冲到清泥小筑,中间的那些分离的日子,被郭嘉轻巧地说成煮了九十九壶茶的日子,郭嘉在病痛中煎熬的日子,自己竟然都不在他的身边!
“医匠,他究竟得了何病?”
医匠搭脉后,神色慌张。
“务必如实说出!若是有半点隐瞒,军法处置!”荀彧严肃地说,“若是军祭酒曾威胁过你,你大可不必理会,要是怕昏迷中的军祭酒而欺骗眼前的尚书令,后果可想而知!”
郭嘉威胁医匠隐瞒病情,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否则为什么别人都不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的事。
医匠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哆嗦。
陈群心想,这回恐怕瞒不住了,荀彧一旦知道,那么曹操也就知道了。
“郭大人气脉紊乱,危在旦夕,药石无医……”
荀彧大惊失色。
“但是,荀大人莫慌,上一次也是如此。郭大人曾说过,只需静养,过几天便会好转。”
“既说痊愈,为何此次又会发作?”荀彧皱眉道。
“静养后郭大人的脉象恢复正常,病因无从查找,所以只能归结为舟车劳顿疲劳所致……”
一旁默不作声的陈群突然怒道:“那快去把军中所有的医匠都找来,一个个替他看病!不明病因何以下药,难道每一次都让他躺到病好?”
医匠不明病因,那是他的无能,换个有能的医匠来替他诊断不就好了。无论什么样难治的病,只要找到病因,再去寻医治之方。就算不让曹操知道,凭借陈家的财富,还有荀家必定也肯助一臂之力,什么样名贵珍稀的药材都不在话下。陈群不解,郭嘉为何要一个人死撑,非得自行断定为不治之症。
一群医匠围着郭嘉转了半天,互相商量来商量去,最终一起跪在陈群和荀彧面前。
“我们行医几十载,实在未曾遇见过如此病症。急疾势凶,攻于心脉,病无根源,如与生俱来……吾等束手无策啊!”
荀彧又气又恨,气医匠的无能,恨郭嘉不早告诉他。想起郭嘉曾说是自己的体质所致,倒也不无几分道理。
“与生俱来……与生俱来……”陈群不断重复着这个词。
荀彧怕他是被吓傻了,急急唤他:“长文!长文!……”
鎏金异彩,绮丽傲世,美轮美奂,无可比拟。
陈群的眼中倒映着郭嘉身上的英才卓砾之气,哪里还听得到身边的荀彧在说些什么。
荀彧抡起一掌,欲把陈群拍醒,高抬的手还没抽下去之际,陈群突然回过神来镇定地对他说:“这回奉孝应该不会有事。”
南山先生所述的奇诡气相在眼前愈燃愈旺,而那超凡脱俗气相的主人好似正被寻常人难以见得的卓砾之气苦苦煎熬,犹如无可奈何被折磨中的困兽。
陈群知晓,倘若人之将死,一切的才品德道也趋于归零,气相之色会渐渐淡化。而此时病榻上的郭嘉却恰恰相反。
“长文,关于奉孝的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我尚一无所知,”陈群下定决心般地说,“所以我要去问问我的老师,南山先生。”
☆、久别重逢(上)
“阿尚要来了,阿尚要来了!”
从早上就忍不住在心中喜悦地大叫。
但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早起后匆匆忙忙急赶出门。
少年的脸宛如已不知如何表达情感般地始终紧绷着,连平日好察言观色的下人们也不敢妄自猜测。
其实今天是自宛城事变以来唯一令他开怀的日子。
他早早赶到城门口,静静地等候。
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丝毫不觉得厌烦,也许鸟儿们是在替他开心吧。
只是,从日升等到月照,从白昼等到星夜,树上的鸟儿换了一拨又一拨,所候之人的身影迟迟仍未出现。
依阿尚的信中所言,今天会到。那准错不了。
他并不气馁,觉得饿就到路旁买些水果,觉得热就往树荫下靠靠,觉得冷便挪到墙角,视线始终痴痴地看向城门。
不知何时起,飘起丝丝小雨,而他匆忙出门并未携带雨具。如果雨势越来越大……
“阿丕——阿丕——”
不是幻听,虎头虎脑的夏侯尚撑着伞背着行囊狂奔而来,脚步声和呼喊声蛮横地打破雨夜的寂静。
“阿尚!”曹丕迈开腿,想跑过去,不料双腿不知不觉中早已站麻,重心未稳,差点摔倒。
夏侯尚忙上前扶住,把自己的伞塞进他的手里,嘿嘿地笑他:“谁让你在此等候?路途遥远,我算不准时间,我如果到了,自然会去找你呀!”
“你又没说过不让我等!”曹丕抬头,不甘示弱地瞪着他,“既然已经告诉我归期,那就由不得你!”
什么逻辑啊!夏侯尚在心中苦笑,摸摸鼻子实在搞不懂。
“还好我知道你这死性子,否则我定会在城外休息一宿,明日再进城。”
“你敢!若是你要言而无信,我就……”
“就怎么样?”夏侯尚来了劲,摇头晃脑地耍无赖,“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就……”曹丕憋红了脸,可怕的话语一字一顿地竟从口中吐出,“我、就、杀、了、你。”
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夏侯尚一愣,呆呆地看着一起从小玩到大的曹丕。曹丕的脸庞比记忆中还要清隽几分,眉心却暗藏许多不符年纪的惆怅,闪亮亮的眸子却红红的,好像随时都会流泪。他应该非常熟悉眼前的这个发小,但恍惚间好像又觉得陌生。
月光下提到杀戮,曹丕心中不免掀起浪潮万千。那些貌似已离自己远去的厮杀与鲜血其实一直都存在,存在于无法磨灭的记忆中,存在于记忆中的宛城之夜。
沉默令人喘不过气来。
阿尚一定生气了。
站在城门口苦苦等侯这么久,却口不择言地对兴高采烈的他说出这样的话。久别重逢,而且阿尚这回没说什么时候才会走,夏侯家送他来军中锻炼,他们可以从此形影不离地一同学习一同玩乐……本来很开心的事,但统统被自己破坏了。
然而,说出口的话,他放不下自尊去撤回,并且他的确并未说谎,根本没有撤回的理由。他这样想,便这样说,他宁愿让彼此难堪,也不愿半点欺骗半点隐瞒。
他不想看到阿尚怒目对视的表情,所以避开阿尚,狠狠地盯向别处,手指死死地攥着伞柄。
阿尚心直口快,却不会像彰儿那样莽撞行事,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中,他本来同阿尚最玩得来。而现在,不仅阿兄已逝,连阿尚也要抛弃他,心痛得碎成一片一片,片片血肉模糊,不知从哪处开始缝补。
脚步声“嗒嗒嗒”地由近及远。
雨势并没有变大。
刚才还不觉着,被雨丝打湿的外衣使全身窜起一股凉意。
走了,阿尚被气走了!
阿尚宁愿去淋雨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他昂着头,不承认视线模糊的眼中挂着泪。倔强的头抬得越来越高,企图不让眼帘里的液体滑落,嘴巴抿成一条线,嘴角紧紧地陷入鼓起的腮帮。
白等了白等了!走吧,全都走吧!本公子就是喜欢这里的风景,站上一天一夜,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要等你?谁在等你?谁稀罕你!最好滚得远远的,省得本公子来碾死你这条毛毛虫!
脚步声“嗒嗒嗒”地由远及近。
“坐下,先休息一下!”夏侯尚爽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曹丕眨眨眼,脸颊一热,视线倒是清楚了。他看见脚下正放着一块扁平的石头,明显是夏侯尚刚才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上面还细心地垫着件衣服。
曹丕依言,缓缓坐下。
顷刻间温柔的手掌便覆盖在脑袋上。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吗?怎么好像比我还难过?”
似曾相识,却不是阿兄的手掌,但同样带着抚慰内心的温暖。
“……谁难过?我……可没在哭哦。”
“是啊是啊,我哪有看到你在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