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恍惚变得气壮声足,对前途满怀信心,也不看秦楼月,说着就奔到院外。院门也不关地,他大步流星往南边火车站的方向去了。
秦楼月心中惊疑不定,总觉得李沉舟举止很是异样,像是哀毁过度的人拿一些希望急急填充、不顾实况的作风。但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甚至都拿不定什么主意,一下觉得需要把李沉舟给追回来,一下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上东屋寻着了李沉舟留的短笺,握着纸条呆瞅半晌,脚步愣登地回转到院里,正要进西屋,才想起院门还大开着。忙走去关门,不想那一头一队车子轰轰地开了来,于坡道上次第停下。为首一辆颇为眼熟,正是柳五的座驾。
他怔住,眼望着柳随风下了车,一身戎装笔挺地朝他走来。脚步似不同往日的轻盈。
柳五走到他面前,表情确是骤然生动了的;每一处都舒展着,隐约含喜。
柳五向院中探望,问他道:“我大哥呢?”声里有畅意。
秦楼月捏着短笺,说不出话。
☆、摘日
李沉舟闷头往盘龙江东岸赶。夏风习习,鸟雀在树影深处啁啾,天际浓云之间,出现一道细长的金边了。起早做买卖的人正蹲在家门口斗炉火,家里的婆娘端着杯子站在阶上漱口,当李沉舟踢着沙尘,用近乎于跑的架势地从门前而过,他们均用十分惊讶的目光瞭着他。他的模样有些潦倒,头发一半散开,一半竖起,迎着低哑的晨光逆风飘;他既不看前方,也不看左右,一味盯着面前二尺的路,出征的老兽也似萧萧地往三市街走。过了三市街,抄一道豁口,从人家的断壁残垣中绕开封锁,沿着跟金碧路平行的方向往东、再往东,找个摆渡的过江;再追一段,就是塘子巷,到了塘子巷,便是云南府站。好孩子他们必从云南府站走,昆明就这一个车站,没错。他是这么计划的,一切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这条路他走过,跟好孩子他们遛马的时候走过,那时阿柳吵着要看火车,那时正是一派烂漫秋光,他们四个人拎着两篮吃食,牵着驴儿和驹,出门郊游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晨光熹微,红霞动荡,李沉舟猛一甩头,将回忆甩开去,然后什么也不想地,调动起全身的骨骼肌肉,开始奔跑。他凭着老兽的方向感奔跑,又矫健又灵巧;他穿过豁口,奔到江边,江岸一艘野渡的船漂在那里。他一臂抄了桨板,踏步抡手,往三十米开外的对岸划。他很有信心,充满了干劲,他想着找到好孩子的部队,打混进去,跟好孩子在一起,顺理成章。日子苦一点没有关系,他本是不怕辛苦的,他更害怕其他一些东西,他会受不了的。近了东岸,他三两跳上了坡地,紧一紧包袱,腿脚一振,几乎是一气冲到了位于塘子巷的站房。
站房里极冷清,只有两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在抹拭窗户和条凳。见到李沉舟一身风尘地冲进来,他们皆歇手观望。
“人呢?”李沉舟见到这副景象,心里咯噔,穿过站房来到前边的月台,交叉的黑冷的铁轨左右延伸,消失在夏日茂密的芦苇更深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托举在云色之上,壮美璀璨,像是世界的又一次新生,像是昭示着未来的欢乐与太平。
李沉舟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团团寻找着去前线的新兵,他回身去问还在擦拭窗台的工人,“那些去前线的人呢?”
那个工人似是很诧异,“去前线的?不是半夜就开走了麽?我不值夜班,但交接班的时候是这么听说的。”回头喊问另一个同事,“那些壮丁是不是凌晨就走了?”
“是啊——”另一人答道,“走得很早,说是怕家属赶来哄闹,正好有空车厢,赶在日本人不来空袭,趁天不亮就走了!”
这时门口又有人进来,手上拎着大小好几个包袋,探头张望,“怎么没有人?”
工人就直接回道:“壮丁的车子早走啦!走了好几个小时了!”
进来的人便无限失望,嘴张开着,大约要哭出来的样子。
李沉舟从他们身边走过,无声无息,老兽最后的勇气也流尽。外头的日色是上升的蕴丽,塘子巷的夏意榛芜碧树,一派朗阔。然而这一切对痛失所爱的李沉舟不造成任何影响。他站在站房前,远望整个水草芦苇连绵的塘子巷,那样的翡翠般的绿,那样的凉风惬惬的快意,好像世上所有的悲苦都不存在,身后那些家属的哭咽也是空虚!
只有品尝过苦涩的人才知晓那种味道,一种在阳光下也会寒冷、在盛世中也会悚惊的味道。李沉舟太熟悉那种味道了,他的一生多是浸泡于其中,而今更甚。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逝去,连同这虚饰负重的人生,也一同逝去罢!……
在某种谵妄状态下,李沉舟游尸撞魂般由原路折返。来时他凭借着一腔激情,打破一切束缚的热望,支撑他如飞如风,不觉这路途的漫长。踏上回程,他拖着自己无目的地走,既感脚下道路的漫长,又感其人生之路的漫长。他的人生看似跌宕,实则败笔不断,失误无穷,每过一次湍流,将他身边的人卷走些许,最后留他一人,品味生的滋苦。如若他再激烈一些、再纯粹一些,或者他再平庸一些、苟且一些,一切不会是今天这个样,一切都好过今天这个样。要知道当年李萍弥留之际,这么对他说:“以后你就卖卖馄饨,别去做什么英雄能人。等攒了一些钱以后,觅个老实本分的姑娘,模样看得过去就行,做事勤快,身体康健。重要的是能跟你过日子,不会三天两头跟你闹。两个人生个一儿半女,就很好……”还道对街那个同是卖馄饨的叫阿英的姑娘就不错,一个人操持着馄饨摊,供养年迈的祖母。“千万别找个有脾气的,”李萍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找个脾气大的能干什么?徒让你自己气苦。”
可后来李沉舟到底没娶了那个叫阿英的姑娘——尽管那个阿英每次见了他都笑得脸上着粉。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当初应该听李萍的话,跟那个阿英结婚,生一双儿女来得好?
“等下来,不许走!”
两道声音左右喝来,“不许走,站住!什么人!查验过身份才给过!”咔咔端举着枪,瞄准李沉舟。
生了锈斑的充作防线的铁支架横在面前,李沉舟恍然不觉,伸手想把支架推开,被人由后在肩胛重重一击,“干什么!你是不是新抓的壮丁?回答!”
“答”字刚落,发话者下颌骨一下剧痛,伴随短暂的断裂声响,他人向后仆倒,脊梁着地,结结实实的一声闷闷的“咚”!
李沉舟收拳在侧,谁也不看,头发颠乱着,要将铁支架搬开。一旁的士兵惊讶之余,拉开枪栓,手指贴在了扳机上。早行的市民纷纷避让,集在墙沿紧张地看望,直觉一汪血泊就要落在铁支架前的路上。
李沉舟两眼茫然地,仿若不见不闻,手按在铁杆上,杆上的毛刺扎进掌心,麻而锐痛。而对这他也仿佛无知觉,膂力一起,支架升起来,令人意想不到地,倒横着像持枪的士兵挥去!
支架的铁爪撞上士兵的臂,撞落他们的枪,直撞向他们的面门——骨肉对抗钢铁,即便生了锈的,也是不堪一挡。枪掉到地上,两个人捂脸倒地,血星子斜飞。铁支架的脚上瞬间一片红。
更多的士兵拉开了枪栓,这人是不要命的古怪,由不得他了——
然而一队军用吉普鸣笛到来,笛声长呜,防线上的士兵均松了口气:团座到了,这人自然交给团座处理。
李沉舟仍自提着支架,他盯着领先的那辆吉普车。门开了,柳随风下车,踩着深筒军靴,踏地而来;他隔着一排铁支架望着他。
“大哥,”柳五声音轻柔着,“上车吧,我带你回去,回北教场。”目光也很温柔。
他身后,随来的郑营长发令指挥士兵,将地上的伤员抬上车,“送到就近的医院去。”就有不明就里的小兵近前来告状,指着李沉舟,“这人不配合检查,还出手伤人,估计脑子不好,是个狂傻的……”
郑营长在他后脑一拍,“好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其他的别管。”瞧瞧那边的柳随风和李沉舟,心里是明白的。
柳五一手摸上支架,支架脚上的血凝结了一些,变成深红。他欣赏了一会,微笑了笑,看着李沉舟,“大哥,你火气撒完了,就跟我回去吧!老康已经把新凉簟洗涮干净,曝晒了,就等天热了给你用上。”目光捕捉到李沉舟的乱发和胡渣,脸上的笑意更深,“呐,特意从法国商店里买的凉簟,温温的凉,不冰人的,比大哥之前在南京用的还好一些……”
“哐啷啷啷!”
柳五闪步急退,那是李沉舟手中的铁支架向他飞掷了来!带着血沫和灰尘,破空直击他的头脑!
柳随风早有准备,矮身跨步,退后二尺,支架就越过他落到后面去了。后面还是铁支架,支架碰支架,哐啷乱响一阵,自觉消停。
那边李沉舟攥着包袱,捉空穿过封锁,另一只手左右推抵,将挡道的人甩到一边,已经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市里去了。自然是往小吉坡的方向去。
众人见着这一幕,有的皱眉,有的害怕,有的尴尬,替柳五尴尬。郑营长只当不见,很沉稳地走了来,“团座,我先带伤兵去医院了,一会儿回北教场报道。”
柳随风拂拂身上的灰土,“嗯,你若是回去的早,帮我瞧瞧由孟营长带回去的那两人,还有那匹马,人要好好待着,马也是;驴叫人送给老康,给他运东西用……我大约中午回去。”
郑营长应了,坐上一辆车,领着另外两辆,掉头北去。他们离开的同时,柳五也坐进车里,由小丁载着他,也向北去;择另一条路,向小吉坡的方向去。
李沉舟呼呼地走,抄近道,穿翠湖——水浮莲已经漾开了湖面,脚步越走越惶急。他想起方才柳五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他想起柳五坐车来到封锁,好像早知他会在那里,甚至料到他的情绪。他怎么会知道的呢?只能是他已到过小吉坡,从阿秦那里得知,甚至见到了他的留言。柳五到过小吉坡,柳五到过小吉坡,猎豹没在芳草地上寻到想要寻见的,他会对草地上的小动物做些什么呢?
李沉舟不敢多想,提着口气,费力地要把腔中那颗心努力地提上来。好孩子已经没了,柳五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唯有如此希望。他不会的,这不合逻辑,阿秦阿柳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并无挡他的路,不挡路的应当存活。他唯有如此希望。
奔跑着,老兽再次奔跑起来,他太大意了!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然而他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留在虎口,留他们自生灭,随便一只猛禽,便能将他们掠夺,随便一只猛禽,随便一只。老兽的脑子已然昏聩,老兽一旦顾此,就要失彼,还有更糟糕的,即此彼皆失,就像他现在这样——
李沉舟奔至小吉坡,小吉坡的院门敞开着。他的磕膝几乎立时就软了软,他想起那一次从铁匠铺回来,也是一样的景况。他喉头闷呜一声,一头撞进院去,直扑西屋!
西屋的门大开,家具还是那样。厢房里,床上的被盖半揭,小妮子的毛绒老鼠散在床下,衣服不见,人也不见。
李沉舟呆立着,片时,走过去拾起这些日子柳横波总不离身的毛绒老鼠——他买给小妮子的毛绒老鼠,将老鼠搁到床上。然后他坐下来,脸和嘴唇都失去颜色,他揪着胸口的衣服,快要喘不上气。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个转身,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转身。
头低垂着,李沉舟瞪眼茫然。忽然地,他猛站起来,又跑出西屋,跑过院子,来到后院的马棚子——
马棚子也是空的。他那跟好孩子同名的、由好孩子带来的、脖上系铃铛的小马驹,可爱的驹子,又漂亮又顽皮,没有了。老驴也不见,屈寒山的驴子,小驹子的爱侣,它是跟小驹子一道不见的吗?
想必是的,想必是的……李沉舟脑中似有鼓槌在咚咚地敲,他站在棚子边上,抓抚着棚栏杆,望见食槽里一多半的草料,草料上丢着新鲜的胡萝卜——都是马驹和驴爱吃的。食槽旁边的水槽里清水浮漾,阳光一照,能够目见水底的老苔和水上的游虫。老苔随着水波幻动,游虫一蹬一蹬地,半晌不见前进。
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无生命的家具房屋,凡是活物都消失,这陪伴了他几多时的孩子们,这伴随了他几多时的活生生的生灵!
脑中的槌一下接一下地敲砸着他的筋髓,背上密麻麻地冒着冷汗,李沉舟紧握着栏杆以防滑落。阳光无知无觉地闪耀在头顶,盛夏将至,后院的老槐也焕发出青春了。眼往上看,半嘘眯着,发现天青蓝。阳光兜照而下,被槐树叶一筛,愈显飘忽而金碎。不知名的鸦雀,一声沙哑一声清快地,在某处看不见的枝子上欢歌,孩子们和马驴虽然消失,可它们还在欢歌,比几月前还要气冲肺腑的欢歌,在这可爱的季节,在这除此万籁俱寂的小吉坡!
小丁载着柳五也来到小吉坡,包括凌晨那次,今日他们已是第二次前来了。小丁见证了跟小吉坡有关的所有事,包括刚刚才见的那位被团座口称“大哥”的那一位;那一位——也就是当初柳五让去买馄饨,他从其手中买馄饨的那一位。见证了,却仍不大明白一切所为何,只知道依循柳五的吩咐开车。柳五坐在后座,一句话也不说,小丁觉得背上有压力,憋住了气,稳稳当当地把车开到小吉坡停下,抹了把头上的汗,“团座,到了。”
柳随风“唔”一声,“你在这里候着。”便下车,一个人走向院去。从小丁的角度看,他的身姿极挺,好像征服者走进败军之地。
柳五绕过照壁,来到院中。院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可是在他看来,此时这座人声寂寂甚而显得死气沉沉的小院,才是个真正可爱可亲的地方,一个跟他相适宜的居家之所。他有点想起来,自己在某个很小的年纪上,好像也是渴望着这样一座院子,又小又宁馨,他一个人——不,跟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共同住在这样一座院里。每天晚上,他们抱在一起睡觉,睡在有雕花空镂的床上。他见过那样的床板,苏州家具铺的老师傅常在门口拿刀雕床板,他偶尔没事会在边上看。老师傅有时问他:“好看吗?以后你也买一张这样的床,跟漂亮的情人睡在上边罢!”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刀锋直颤。年幼的柳随风不知怎地觉得受了侮辱,站起来就走,走几步,回头道:“不好看!我以后一个人睡,不要情人!”说完就跑掉了,也不知老师傅作何反应。以后他也再没去那里看老师傅雕床板。
不知道大哥的屋中是不是就有这样的床?……柳五环视阖院,对西屋和北屋皆无兴味,他只想上李沉舟宿夜的东屋南厢瞧一瞧——他从未进到那个南厢房过。南厢是李沉舟和兆秋息的卧房,他一想到身上就又冷又热,李沉舟和别个人的卧房。
他走进堂屋,南厢的门半开,他转而向内。啊,这就是了。
一张大床靠墙,矮床板,印着金碧山水,果然是镂花的!床铺凌乱,上下皆是蓝底白穗花的面子;宽而长的睡枕,两人合用的那种,柳五目光扫过之时心里微哼;床头可以竖架,方便夏天挂帐子。边上是个矮柜,对面一尊五斗橱,橱边是立柜,再旁摆着盆兰草。大床另一边是临院的窗,一角坐着石英钟,钟前一张花梨木桌,两把软垫小椅。桌上放着些书,柳五伸头看了,头一本就是秦瘦鸥著的《秋海棠》。似乎想起了什么,柳五眼里闪过一丝讥嘲。
李沉舟不在小吉坡,这让他有点意外,却并不烦恼。网口已然扎紧,老狐狸能走脱到几时?何况那两个唱戏的东西已在他手上,包括李沉舟的马跟驴。看得出精心喂养的很好的两头畜牲,是给他柳随风养的,看上了便拿过来用,招呼都不带打,杀老狐狸个措手不及!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