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都由好孩子来给我梳头,替我刮胡子,这样便再也不会忘记了。”李沉舟吻着他的手说。
“还有这屋里,怎么把东西翻成这样,以后不过日子了吗?好像院子里的地上还丢着个包袱,这是想干什么?”
“没什么……原本要趁黑越过警戒,我自己带些换洗衣服跟干粮,去寻你的。劫生说你就住在个北教场到龙泉之间的地方,我提前寻着了你,便跟着你们走。你们上火车,我跟着混上去,你们去鄂西,我也去鄂西。到了鄂西呢,我也报名参军,就到你所在的队伍,跟你一起。这样我们一起上前线,我仍能日夜地瞧着你,看你饿了还是累了,心里好有数。要是有危险呢,也能给你挡一挡,总归不能叫你苦着。我苦一点没关系,你好好的就行……”
李沉舟这么说着,怀里的兆秋息已然滚下泪来。横着手背擦了,他抬额看着李沉舟,“不要这么做,李大哥,不要这么做……”
李沉舟愣了愣,随即笑了,“现在当然不需要这么做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们继续在这儿住着,像以前那样。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谁来我跟谁拼命。前两天小妮子还念叨你,说等兆哥哥回来了,大家还跟以前一样,呵!这你不是回来了吗?小东西的嘴真灵!”
兆秋息泪珠还挂在睫上,听了这话,嘴角弯弯地笑,梦里回首似地。末了,抓着李沉舟的手,抱歉而坚定地,“李大哥,我要随小康兄弟回去,你不要来。我打定主意要去了,你不要来。如果你愿意等我,我很高兴,只是你不要来。五爷说一户一壮丁,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抓其他人去。你他是不会抓的,便剩下阿秦和阿柳,他们两个,怎么能上前线呢?他们比我更熬不过去,他们会更加受不下的……”
“那又怎样?!”李沉舟忽地发起火来,“那又怎样?!干脆我也不让他们去,让他柳五来抓!或者我们连夜潜逃罢,让小康开车,有他,我们会顺利过封锁的!怎样?你觉得怎样?”
捏着兆秋息的肩,手劲之大,让兆秋息不禁皱了眉。
“啊,弄痛小宝宝了!”一下松了手。
“这样是不行的,李大哥也是明白这样行不通的罢?”兆秋息极度悲伤地,“我们跑了,总有人要吃累,老康先生还在五爷身边呢!何况五爷难道就不会追来,五爷是那样要强的一个人,他是想要你啊李大哥,难道你不明白?我们一跑,除了激怒五爷,叫五爷使出更加伤人的手段外,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不去参军也一样。五爷是心里有火没处发,看我上前线,他心里能舒坦些,不会再迁怒于其他人。要知道不管怎样,我都是必须要受些痛苦的,我受些痛苦,能叫五爷消些气,其实这倒是最划算的……”
“最划算?”李沉舟再次抓紧了他的肩,一晃再晃,“你怎么能这么想?你难道不想活了?你难道这么愿意牺牲自己?是谁跟你说这些的?是不是柳五?”
“五爷什么都没说,但这是明摆着的,李大哥其实也知道,对不对?大家都知道的,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呢?”
李沉舟张了嘴,“啊”了半声,没接下去。他太难过了,明摆着的?——明摆着拿他的好孩子去献祭?
“我不能干的,”兆秋息歇了一会儿,“李大哥,我不能干的。”
李沉舟望着他,什么意思?
“我不能干的,也没想过要变得能干。”兆秋息抓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自己的,从小就偏安一隅,得过且过,胸无大志,拿做梦当饭吃。每天闭着眼过日子,缩在一个个虚无的梦里,从来不注意这个世界是什么样。我是一具游魂,只为自己而活的游魂。”
“要总是游魂就好了,却偏偏叫我看到了你。游魂一下有了实体了——不完全的,可也不能是完全的游魂了。你是活生生的,而我只是个浑浑噩噩的游魂,你走到帮主这一步,是经历了什么样的磨炼,而我长到这么大,又是怎样混混沌沌、南北不分地过来的呀!跟你在一起这么些日子,你待我这么好,阿秦阿柳也是,好像我真的有你们认为的那么好,很多时候连我都要被糊弄过去了……”
李沉舟又一把将人抱入胸怀,他仿佛知道好孩子将要说些什么。
“可我就算再怎么做梦,心底深处也是晓得,凭我这么些年混混沌沌的作为,是不够格的,够不上你对我的好,对我的青睐。我的心是虚的,稍微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叫我难过半天,就跟……就跟那个晚上,我们来昆明的路上、那个小客栈里的晚上那样难过。”
李沉舟猝然一惊。那个晚上,那个春意摇闪、一切都渐渐明亮起来的晚上,他记得那个晚上。就是那个晚上,他引诱了好孩子,在好孩子挣扎地求他心意的时候,他向他施压、大力地蛊惑他。他记得那个晚上兆秋息的挣扎和痛苦,而那时他只觉得没意思;那时他只想放荡一下,简便易得的放荡,一次短暂的寻欢。寻欢的人只看到了肉体,却忽视了肉体里的那颗心。
他双手捧着兆秋息的脸,用大拇指轻轻地抹去好孩子眼下的泪痕,“我害了你,我早就想过,那晚我害了你……我才应该受到惩罚。”
兆秋息摇着头,“也许是惩罚,也许是机会,我们把这当作机会吧!一个让我彻底脱离游魂、脱离浑噩的机会。让我睁眼看看这世界,看看这世界最苦厄的那一面,从苦厄之地走过,把我这块废铁煅炼成钢。”
“为什么要从废铁成钢?”李沉舟再一次要发怒的模样,“我就喜欢你这块废铁!你成钢了我还不要了呢!”便狠狠地亲吻好孩子的嘴,要用吻来堵住好孩子的胡说八道。
兆秋息任他吻了一会儿,开始竭力地避让,且继续说道:“废铁心虚的,李大哥自己是钢,李大哥不晓得。心里总会怀疑,总会难过,心里惴惴不安,知道自己不够好,知道别人的眼神其实有道理的。李大哥总安慰我,但李大哥的安慰只是一时,离了安慰废铁还是废铁。废铁也想成钢,至少有点钢的样子,然后跟李大哥这块钢堂堂正正地摆在一起。”
李沉舟顿了动作,定定地看着他的好孩子。他说不出什么来了。他柔弱的小宝宝要主动接受箠掠,要把他眼里那抹闪烁的亮晶晶的星光抛掷到一片乌黑中去,世上还有比这更加不可思议、令人痛心的事吗?
“而且,我也想要体会被人思念的滋味呢!”兆秋息忽然反抱了李沉舟,脸颊贴上李沉舟好几日不打理的青牙牙的胡须,带了点羞涩和眷恋地道,“李大哥会想我的罢?我要一直给李大哥写信,寄到小吉坡来,一直一直地写,告诉你我的情况,不管你能否收到。我们一直通信罢!嗯,我一定不会死,我要向五爷和那个孟营长学习,我要活下来,活到最后,活到战争结束。结束了,我要回到小吉坡,我穿着军装回来小吉坡,来找李大哥、阿柳和阿秦。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家会真的高兴,所有的阴影和乌云都散开,那个时候,老狮子就会看到,你的小宝宝,也是非常非常坚强的。”
兆秋息说一句,泪珠追加一滴,顺着先前的痕路流淌下来。
然而李沉舟却从胸腔里呼吼出来,“我不要你坚强!——我要你坚强做什么?你以为坚强是个很好的品质吗?坚强的人其实内心很苦的,他们那是没办法啊!”
“譬如五爷?”
李沉舟本来在给他拭泪,调里满是悲音,闻言一怔,透过泪光看出了很远。譬如柳五?
沉默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譬如柳五。柳五他不快活的,他很能干,但他不快活,他吃了太多苦了。人是不能吃太多苦的,不能的……”
目光又掠回来,睇着兆秋息,“所以不能放你去,苦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呢?看看西屋的小妮子,像他那样天真多好!整天花儿啊草儿啊玩具啊,多好!”
兆秋息苦笑道:“哪儿能人人都是小妮子呢?好多女学生都到战场上去了呢!她们甚至还没我大呢!他(她)们都是跟我差不多的年轻人啊,他(她)们能去,能活下来,我也可以的!”
灯光照在好孩子脸上,照出他眼里又坚定又温柔的光彩。李沉舟对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无限悲哀地合臂紧拥着他。他的脸摩挲着好孩子柔软的头发,那么柔软,那么清凉,半点没有成年人烟火十足的气味。这是个真正的孩子,他的孩子;在他眼里,兆秋息一辈子都是个孩子,需要他关照呵护的纯美的孩子。
他这么对兆秋息说了,兆秋息头抵在他胸前,心道:我也想一辈子都做李大哥的孩子呵!这句话没说出来。
两个人拥抱了很久,彼此都尽量压抑了自己的呼吸。屋里听得见石英钟平匀而轧轧的声响,轻快之极,亦催促之极。指针一圈圈地过去,眼看已是深夜了。
兆秋息在李沉舟耳边轻轻地道:“我要收拾些衣服,一洗一换两套,单薄些也没事,背着轻松。”
李沉舟在他脊背上打了一下,“狠心的孩子,都做着这些计划了!”
兆秋息抿嘴说:“李大哥,我会回来的!”声音仍旧极轻。
李沉舟抚着他的脸,“保命要紧。我等你回来。”
兆秋息在他怀里拼命点着头,趁他不注意,赶紧将一涌而出的泪水抹去。
然后他就起身,装作不甚在意地收拾起换洗的衣服来。尽可能地背对李沉舟,不让他看见源源而下的蓄涌不断的眼泪。橱门开了又关,砰砰咚咚,好似忘记了东西都放在哪里,拿出这件又拿出拿件,掩饰着声音问李沉舟,“就带这两件吧?李大哥觉得如何?”
李沉舟呢,望着他的好孩子收拾包袱的模样,口中呐呐着“你觉得好的都带上”,实则悲不自胜。左右手轮番抬起,揩去泪水,也是趁着兆秋息转身背对他的时候。他坐在床边打愣,一时像是不再思想,直到兆秋息要将布包扎起来了,他一跃而起,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好孩子,你等一等!我给你这个,你带上一直穿着!”
兆秋息停下手望着。李沉舟从顶层甚少开启的那一格中取出一蓝灰色对襟上衣,跳到地上,抖散开来,“来,穿上这个,我娘最后一年卧病在床时找人给我裁做的。她照着我成年后的样子做,不想还是小了些,一直放在老屈那里,有点樟脑丸味儿,不碍事吧?”
兆秋息摸着衣服,“李大哥的娘给做的?已经很多年了罢。”
爱不释手地瞧了瞧,“这是要送我?”
“送你,当然送你!来,现在就穿上,许是正正好!”李沉舟比划着,兆秋息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
“我娘有脾气的,不好相处,但你是好孩子,性子又温柔,要是我娘还在,肯定会喜欢你,肯定愿意我将这布衣送给你——瞧,你穿的多么合适!简直像是专为你做的!”
兆秋息站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穿着新衣的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带着半干的眼泪微笑了。
李沉舟紧紧地钳住腮边的肌肉,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会放声嘶嚎。
“谢谢李大哥,”兆秋息对着李沉舟道,“我会一直带在身边,爱惜地穿着它——将来,我也要穿着它回来。”重新套上外衣,弯腰将包袱的结打了两道。
直起身来,李沉舟一个箭步踏上,一把将他搂住,气里饱含情感地,“保命要紧。我等你回来。”
兆秋息再次拼命点头。
“帮主,小兆哥,我们得走啦!再不回去恐怕来不及!”是康劫生站在院里道。
小吉坡院门外,秦楼月揽着柳横波站着,李沉舟拥着兆秋息,怎么也不想放开。那边康劫生已经发动了车子,他望望站在防风灯下的四人,催促的话不忍说出口,可是又不得不说,“帮主,小兆哥,得走啦!”
兆秋息应了,从李沉舟手臂上出脱了来,走过这头,分别拥抱了小妮子和阿秦。柳横波扁着嘴,小声地呜咽:“兆哥哥,回来!我们等你!”
秦楼月则很轻声地对他吐气,“半路上瞅了空,能逃就逃吧。往后方逃,伺机回来!”
兆秋息有点惊讶。昏影里,秦楼月不动声色地对他眨了下眼。
抱过阿秦,兆秋息又看了看李沉舟,李沉舟的乱发在夜色中柔舞。他走上前,最后一次拉了下李沉舟的手,然后他就上车,车门“砰”地关上。车子拐上正道,一点点远离小吉坡了——
兆秋息一下探出头,扒着车窗去望李沉舟。“李大哥……”他口中轻呼,只有他自己听见。他看见李沉舟跟在后面跑着,跑了十来步,终于颓唐地停下,成为一个模糊的小点,逐渐消失。
道坡上,李沉舟站住了,拉出秦楼月柳横波一段。等到汽车的声音完全不见,他身子一颤,率先跑回院里。
他一气奔到东屋,闯进南厢,好像好孩子并没有随车而去,而是还留在这厢房中,等着陪他度过又一个温宁的夜晚。然而屋里灯光明亮,一切如旧,却没有他的好孩子,那个刚才还在他跟前又哭又笑有血有肉的好孩子,转眼就没了!只在床垫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陷的痕迹,显示着他曾坐在这里,靠在他怀里,对他说:“我会回来。”
秦楼月牵着柳横波关上院门走进来的当儿,听见东屋里遽然迸发出一声低沉的悲呜。那是李沉舟跪倒在地,对着床上的那方凹陷埋下头去,再也压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一夜小吉坡里的人都难以入眠。秦楼月靠在床头,搂着柳横波,后者手中还抓着最大的那只毛绒老鼠。小妮子已经睁不动眼睛了,却仍攀着师哥的肩膀,努力望着东屋的方向,“李大哥睡了吗?他不哭了吧?”
秦楼月看了看那边,南厢房几多时之前就熄灯了。他说:“嗯,想必是睡了,阿柳也睡吧。”
怀里的柳横波嘟哝了一声,很快就没动静了。
秦楼月也睡了下去,眼睛闭上,耳朵却盯着东屋的响动,似乎觉得这一夜不会太平。可是等了很长时候,并没有之前所习以为常的走动和门扇开阖的声音。他便也渐渐安沉下来,想着远去的兆秋息,深深地叹了口气,便意识愈来愈模糊了。
李沉舟的意识也是模糊的。他好像在床前的地上趴跪了很久,在腿膝僵硬之前,身子一翻,翻到床上。就那么胡乱斜躺着,灭了灯光,拉过被子倒头就睡,一道道泪痕干涸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想来是的,因为他浮浮乎乎地,一个人走到了个煞是荒野的地方。他一个人全须全尾地走,不饥不寒,可是一路路褴褛而拄拐的人从他身边哀吟而过;有人在前面打孩子,有凶汉在路边逐狗。他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悲伤,仿佛那些人看不见他,而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惨状,听见他们的说话。他听见他们说:“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一件褂子罢了,为了件衣服而遭鱼鳞割,值得吗?大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就他那件衣服最体面;人人都为自己的肚子忙,就他把衣服看得比什么都重,落到这般下场,为了什么呢?”
心中那股奇异的悲伤更加浓厚了,他快步走向前,挤入围着的一处人堆,骇然地见到人群中央,一个仿佛少年兆秋息模样的孩子坐在地上。颈下的肉少了两块,腥红地翻在空气里,将原本干净的灰蓝色布衣染得片血淋漓。孩子脸上簌簌地满是眼泪,却听不见哭声;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呆呆地四下望着,不知在寻找什么。一个持刀的男人走过来,“最后一刀,你说,割哪儿罢?”
就有人议论纷纷,“把褂子脱给他吧,何必受这皮肉之苦!”
“拿衣服保性命——这孩子是傻的吗?”
孩子对这些都没什么反应,伸出胳膊来,指着臂上一处。男人抓着他的手,刀缘斜切,一用力——
围观的人发出惊呼,一片带血的肉翘起、分离,“噗”的一下,掉到地上。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