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像骗我一样骗你。可他要骗你，远比骗我更难。
沉香蜷身而坐，把脸埋进臂弯里，良久都未敢抬头。
怀揣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一颗炽烈燃烧的雄心，他从不惧黑暗。
他只怕，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见了光。
更怕那是不属于他的光。
翌日上午，杨戬醒了。他身体丝毫不听使唤，连眼前的人是谁都未必辨清，倒晓得紧咬牙关，拒绝沉香喂给他的药。
沉香当然知道他对自己厌恶已极，索性成全他，把药丸和水放在床沿上，自己走了，好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好歹先把药吃了。岂料隔了半个时辰再来，药丸和水还在原处上供似的摆着，半点没动。
杨戬也还醒着。松鼠在他手边拱来拱去，他却不加理会。见沉香进门，只施舍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转头向里，闭眼装睡。
沉香忽然从松鼠那左摇右晃献殷勤的大尾巴上面，看到了自己的缩影。
他慢慢走到床边站定，拎起松鼠抱着，摸了两把聊以□□。
“把药吃了吧，没毒，”他的语调也和天气一样不冷不热，“以前不用提醒，你自己都主动吃药。现在放在你面前，怎么就不吃了？”
这一问恰如石沉大海。半晌无言，沉香几乎咬破了唇，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想死，可或许在你死之前，我娘就先走一步了。”
杨戬眼睫微动，显然对他这状似威胁又近利诱的肮脏手段心存不满。
“她就在隔壁。你知道吗，是她用宝莲灯救了你，耗尽了她所有的法力……”沉香缓声道，“如果你不吃药，伤势恶化，她一定还会拼上她的性命来救你。这药吃与不吃，你看着办吧。等她精神好一点，我就带她来和你见面……”
杨戬依旧合眼躺着，突然哑着声音决绝开口：“不见。”
沉香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他，依旧只见了他无波无澜，却冷若冰霜的侧脸。
他当然知道杨戬不见杨婵的理由，而且无力辩驳。
沉香低下头，紧着步伐走了出去。
可这短短两个绝情的字，终究不能见效。亲生兄妹，又在同一屋檐下，岂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沉香亦知此理，不敢叫杨婵伤心，更不敢让杨戬遭受冲击，唯想方设法斡旋其中，一面哄骗杨婵，一面劝导杨戬。然而杨戬在这件事上，比吃药更固执，无论沉香如何费尽唇舌，他一概不予理会，一次听沉香说得动情了，甚至急怒攻心，当场昏厥过去。等他从昏沉中苏醒过来，察觉自己竟然又被沉香抱在怀里，当即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本能地推开沉香，往他脸上掴了一掌。
这一耳光力道有限，最多不过是从沉香面颊上刮了过去，觉不出几分疼痛。沉香直挺挺坐在原处挨了这下，分毫不避，脸上也未见分毫委屈。片刻，等杨戬缓过这口气，他平静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锦盒来，在杨戬眼前缓缓打开。
见了此物，杨戬神情显而易见地变了。
他看见沉香取了一枚针，反手握住了，抵在自己心口。
而后，重重跪在了地上。
“舅舅，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是这件事一定要过去，求求你，就这一次，假装它已经过去了。”沉香目光森冷，缓缓说，“见见我娘，让她放心。何况你的伤接下来还需要宝莲灯医治……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自废法力。千芒针一共两根，这一根，作为我的诚意——”
第29章 番外壹-假面09
09
沉香握针的手被制住。这一针颤颤巍巍，刺穿他的衣衫，划破他的皮肤，但终究没能真正嵌到血肉里去。
抬眼间，正对上杨戬的目光，清清楚楚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和愠怒。
“……你不过就是想让你自己舒服一些……帮你粉饰太平。”
须知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是大厦既倾，再无挽回余地。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从杨戬的寥寥数语中，沉香读出他真正欲说还休的心里话。倏忽他低了眉，泪水自眼眶中扑簌滚落。
杨戬半支着身子倚在床头，死死钳着沉香的手腕，用力到指节颤抖泛白，都没半分松手的意思。
十足一个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的姿势。
“你想过将来吗？”为了打消外甥的蠢念头，杨戬沉声问道，“我的伤总有一天会好，如果我又来报复……可你，你没有法力，该怎么阻止我？”
他虚弱已极，一句一喘，仿佛是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了手上。沉香看着他，口唇开合，却没能说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来，只说：“那你就杀了我吧。”
杨戬的手颤抖得更厉害，闷咳一声，复问道：“好……远的先不去说。王母娘娘请你上天整顿新天条，可你没有法力，怎么兑现诺言？”
“天庭那么多神仙，西天还有佛祖，有孙悟空猪八戒……”沉香话说一半，鼓起勇气看了看杨戬愈加凌厉的神色，踟蹰间，把下半句话堪堪咽了回去。
今时亦如往日。曾几何时，名叫沉香的少年走出刘家村，从身无长物到法力通天，其中不可否决杨戬薄情寡义的功劳。那时的沉香，最常看见的就是杨戬的这般表情——冰冷、肃穆、绝情。
可今时依旧不同往日。数日前就在此处，就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早已糜烂在心，散出挥之不去的恶臭。只可惜今天的沉香，再也找不回当时不知所出又荒谬绝伦的勇气，言语举止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懵懂青涩的少年时候，无论杨戬如何灭绝人性，他总还打心底里以为，只要他再强大一些、再努力一些、甚至再会撒娇一些，他们一家和舅舅之间的僵局，就还能有转圜余地。
或许原本真是有的。只是被他亲手毁了。
沉香更加低垂了目光，不再看他。是以他没能察觉，杨戬如何失落、如何痛心。
终于仍是杨戬打破了沉默。
“……你有没有想过，”他道，“万一有一天你娘没有了宝莲灯，谁能保护她……是你，还是你爹？”
此语而今看来，不过只是杨戬的一个假设。可直觉告诉沉香，这并非只是假设这么简单。杨戬总有种力量，让自己情不自禁地相信他，即便只是“万一”，他也必须顺着杨戬的思路，去仔细考虑“万一”的可能性。
万一杨婵没有了宝莲灯，谁能保护她？身为凡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彦昌，还是正邪难辨、甚至终有一日会离她而去的兄长杨戬？
她所能依靠的只有她的儿子，三界之中，找不出第二个人。
思及此处，沉香心念微动，握针的手终于松了力气，眨眼间被杨戬轻而易举夺走了千芒针，用力丢远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杨戬筋疲力竭，身体支撑不住，仰在床头昏沉半晌。再清醒时，沉香仍在身旁守候，一瞬不瞬深深看着。
杨戬避开他的视线，几天来第一次软下态度：“等我歇歇……你再带她来。”
沉香默然答应，走出房门时，不由沉沉叹息。
或许这场恋情根本就是一个闹剧，是上天跟他开的玩笑。可即便只是闹剧只是玩笑，也总要有收尾的一天。
凡事无论好坏，终须有个结局。
他有预感，这结局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到了傍晚时分，杨戬与杨婵两兄妹时隔二十年后，终于能够在青天白日下得见一面。但如血残阳奄奄一息，似锦余霞将散未散，似在昭示这一切再怎么瑰丽多姿，却毕竟暮景残光，时日无多。
苟延残喘而已。
兄妹俩久别重逢，不及说话，杨婵倒是先哭了起来。杨戬本在犹豫自己和沉香发生了那种事，究竟还能怎么面对她，而今一见她哭，顿时那些千回百转的顽固思绪尽数抛之脑后，揽她入怀，轻声安抚。
眼泪是世间最柔软的东西，却可以轻而易举将杨戬的固执和游移斩于无形。
“二哥，我不怪你，我没怪过你，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以为二哥责怪我犯错，已经不喜欢我了……”
他们做了三千年兄妹，从无隔夜仇。想必让她产生这般误解的原因，不仅仅是此前数年杨戬的心狠手辣，也与这几日的避而不见有关。饶是沉香费尽心思，终究骗不过生母。
然而隐藏在那背后荒诞的畸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待杨婵哭够了，两人便贴在一起稍微说了一会儿话，多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默契地谁都没再提及当年。后来杨婵无意中带了一句沉香，杨戬心思终于自往事中拔出，回归现实。杨婵见他一时沉默，便问缘由，被杨戬用一句“累了”敷衍过去。
尽管只是权宜之计，倒是提醒了杨婵，杨戬重伤未愈，绝不可太过劳累。于是扶了杨戬躺回去，跟杨戬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一说他偷了自己的镯子送给别家姑娘，又说自己小时候总爱寸步不离跟着杨戬。杨戬闭眼听着，知晓杨婵此举意在陪他入睡，自己也的确越听越是困乏；待听到大哥杨蛟代自己受罚一事时，到底心里还有道坎，强振精神打断她道：“我们三兄妹境遇不同，却从小没有一个是软性子。”
杨婵直觉他话里有话，再想到方才提及沉香时兄长略显异样的神色，心里就多少有了底：“二哥，你是觉得沉香性子软？”
杨戬并不直视杨婵，目光空茫地望着床顶，缓缓说：“行为莽撞，思想幼稚，逃避责任。刘彦昌没把他教好。”
杨婵闻言，第一反应是回护刘彦昌；但考虑到杨戬的立场，自是把杨戬摆在了“娘家人”的位置上，顿觉他不论怎么挑刘彦昌的刺都在情理之中，甚至他越是挑刺，就越证明他在乎自己。于是心情反而好转几分，也不辩驳，只笑言：“那不如今后二哥和我一起教他。”
杨戬略一犹豫，随即否认道：“我也教不好他。”
“二哥……”
“你的宝莲灯虽然是女娲娘娘所赐，但依然是身外之物，”杨戬却转了话锋，“距离沉香与天庭之约已经很近，必要时可以选择舍弃宝莲灯。二哥和沉香都会保护你。”
听到此处，便知道这番对话定然另有深意。不祥预感浮上心头，杨婵忍不住宽慰道：“二哥，你别胡思乱想，你的伤一定会好起来的。”
杨戬默然叹息，强笑道：“二哥没事。还有……我们兄妹今后多在凡间，每年都要去父母大哥坟前扫墓才是。”
杨婵听了，总算忧色稍淡：“那是当然的。二哥，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奈何杨戬困倦已极，竟不知她说的“以前”究竟是何年何月的“以前”。不知不觉间他合了眼，来自三千年漫长光阴的剪影一幕幕急闪而过，猝然想道：母亲叫他们一生相依相偎，莫不是从今天起，他们的兄妹情也会变成只可回味的“以前”吗？
他对自己说——万万不可啊。
意识迷蒙之中，杨戬仿佛还能感觉到杨婵仍在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突然听闻一句细语。那人的声音很是熟悉，恍然就在耳边。
她怆然道：“二哥，天条是你放在华山底下，沉香之所以能成长得这么快，能拿到神斧劈开华山，也是因为你暗中帮他，这些你都不告诉他，是担心他心生愧疚，背上枷锁，对吗？”
她虽在最后问了一句“对吗”，实则语气中并无一丝疑问。抑或说，她也根本没指望杨戬能回答她。这些话在心里压了太久，她夜夜思量，不得安眠；可这一切无论真相假象，终究不及杨戬的一句言语、一个笑容、一个点头。
对与不对，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杨家兄妹，总还是三千年前，最初携手同行的两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