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我最初拜师,是受了玉泉山下槐树精的指点。那时的我年纪还小,根本还没能把我娘思凡的事想得多么深入,可我为了达成目的拜你为师……说了谎。”杨戬缓缓道来,“在玉泉山的那么多年,我时时反省,特别在那之后,我想了很多。”
藏在袖中的指节微微一抽,“玉鼎真人”并不言语,静待杨戬下文。
——印象中,杨戬从未在沉香面前有过这么多话。可他在玉鼎真人面前,终究不是沉香所认识的那个杨戬。
“我想或许我对师父你的感情是虚假的,或许你对我的感情,也是建立在欺骗之上。所以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最后我不告而别,这就是原因之一。后来听说师父你去了昆仑山闭关,我没来得及送你,但我想等你回来的时候,也许就能给你一个答案。”
“答案……”原本镇静的表情终于破碎,“玉鼎真人”愁眉低敛,喃喃问道,“你想给我怎样的答案?”
他问罢,抬眼凝望杨戬的神色。他希望能从杨戬脸上,至少看到一丝快刀斩乱麻的决绝,一丝他早就习以为常的狠辣和冷嘲;可是他到底没能如愿。杨戬眼底,偏就只有温顺恬淡的笑意,还有那么一点不易捉摸的难色。
呼之欲出的答案。“玉鼎真人”突然心头大涩,制止道:“这件事等你伤好了再谈,也还来得及。”
虽感意外,杨戬却一改在沉香面前的固执己见,并未提出任何疑议,顺从地点了头:“师父,那我们回玉泉山吧。”
“回玉泉山?”
这一问委实突兀,“玉鼎真人”说完了,自己都觉出滋味不对,及时找补道:“你现在伤势未复,此去玉泉山路途遥远,为师怕你身体受不住。不如就留在灌江口疗伤,我看那个刘沉香还不算太绝情。”
只可惜这番找补全然走错了方向。沉香与玉鼎真人充其量不过一面之缘,根本无以谈了解;更何况他的防线在这之前就已经被杨戬对玉鼎真人的言听计从冲垮了七八成,再一听他居然这么着急离开自己,话语间自然情不自禁倒向自己。
这都是人之常情。可杨戬本就生性多疑,眼下“玉鼎真人”破绽毕露,他即便再不愿意,定然生出疑窦;疑窦既生,杨府来去不过就他和沉香两个人,即便杨婵来此探望,也绝不可能变成玉鼎真人的模样来试探自己。如此一来,倘若这个“玉鼎真人”的确是假,那么他的真身究竟是谁,不必动用天眼亦可猜到。
虽起疑心,却不能笃定。杨戬掩去疑云,摇头叹息:“师父,我不能再和沉香这样相处下去了。”
“玉鼎真人”却不知杨戬已经起疑,目光凛然:“听说是他从华山救你回来的。”
杨戬见他如此不加掩饰,心中不免叹他少年心性莽撞耿直,激了一句:“是他救了我。可我宁可死,也不愿在他手里苟活。”
“……是吗,”“玉鼎真人”勉强一笑,“你竟然如此厌恶他?”
他问出这句,便紧紧抿着嘴唇,不敢多发一言,甚至不敢加重呼吸一分。他生怕自己听见不想听的答案,可万一杨戬否认呢?他又生怕自己漏过他的答复,尽管这可能微乎其微。
杨戬,你会怎么回答我?“玉鼎真人”心弦紧绷,眼前人的一个“是”字,就将是一把断弦的利刃,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如果他说“不是”呢?如果他说……
时间,自指缝,自眼底,轻轻慢慢流淌过去。“玉鼎真人”看着杨戬脸色微变,从面露难色到低眉敛容,终究是只字未吐。
却也不再与他视线相交了。
“……你说不出口,”“玉鼎真人”周遭光华流转,显出真身,言语间尽是失落,“你说一句‘是’,我也就死心了;可你偏不肯说。杨戬,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
松鼠填饱了肚子跳上床来,趴进杨戬怀里拱了拱,拱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拿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沉香,仿佛在问他为何战栗。
他的确在战栗。他甚至不能自已。
“你早就知道是我了,你故意气我的,对吗,”沉香连声线都在颤抖,“在我面前,你什么话难听就挑什么说;在他面前,你只会对他笑,只会依从,你甚至连自己的主见都没有,你还自我怀疑,妄自菲薄,生怕他对你的感情是假的,生怕他是受了你的蒙骗才喜欢你。他对你做出那种事,你连反抗都不会——”
话说到此,恍若一声惊雷。杨戬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向他,话里带了几分诧异:“……你看到了?”
沉香不语。他低垂视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长出一口气,好似是想闷熄心头邪火;可他非但没能成功,这邪火反倒愈演愈烈,仿佛是从脚底一股脑地窜上来,用火烤用烟熏,让他整个人整颗心都饱尝热与痛的煎熬。
他已不能,亦无力自救了。
晨曦略带凉意的风拂过面颊,吹进回忆。他掩藏心底的那一幕幕,至今还清晰如昨。
主动闯进他世界的是杨戬。叫他认舅舅的是杨戬。送他金锁做生日礼物的是杨戬。一次次待他好却又一次次让他心寒的是杨戬。
杀死四姨母的是杨戬。害死丁香的是杨戬。把父亲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是杨戬。华山下捡回性命却仍不知感恩、执迷不悟,甚至一次次激怒他、企图随他人而去的,依然是杨戬。
可他偏还是玉鼎真人面前的乖徒儿,他偏可以接受玉鼎真人的亲吻,接受他惊世骇俗的所谓爱情。
那个吻。
沉香紧握双拳,慢慢地抬起了发红的眼。
我何止看到了。我甚至知道,你不知道你爱不爱他,可你还是想顺从他。
多清高伟大的徒弟,多令人作呕的感情!
……不若就看看,你到底能虚伪到什么地步。
松鼠受惊,自杨戬怀里一跃而出。只因杨戬双手被沉香法力所缚,随着沉香蛮不讲理的一推一按,肩颈处狠狠砸到床栏处,整张床在“砰”一声巨响中剧烈摇晃,半面床幔倏忽抖落下来。
将这个背德而凌乱的吻掩在不能见光的暗处。
【不可描述约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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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番外壹-假面08
08
一场荒谬云雨,是执迷不悟,或作茧自缚。对与错、是与非,沉香不愿想亦不愿听,可一时冲动导致的残忍现实就摆在眼前,他无法也不敢视而不见。
当天下午杨戬就发了高热,整整一天一夜,意识都陷在昏沉的梦境里。沉香不知道他的梦里到底有什么,会是八百年前黄昏轻描淡写的浅尝辄止,还是今天清晨浓墨重彩的覆雨翻云。他所知道的,就只是杨戬高热难退,却还睡不安稳,可此番他在昏睡中仿佛仍然心门紧闭,牢牢克制情绪,没再让自己发出半句呓语。
到了翌日凌晨,事态更不可收拾。高热退成低烧,然而经脉之内已经复原的些许法力死灰复燃,因杨戬纷乱的心绪,再行横冲直撞之能事。沉香将他半抱在怀,小心翼翼将法力凝聚掌心,尽量轻柔地渡进他经脉中去。起初似见起色,未几便觉有异;在发现杨戬体内法力意欲反噬的瞬间,沉香及时撤走,却还是晚了一步。怀中人身躯微震,唇角就染了鲜红。
见此情状,沉香亦吃了一惊,顾不得自己丹田剧痛,忙不迭取来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与温水一道含了,给杨戬慢慢渡进口中去。杨戬意识混沌,吞咽极慢,沉香便死死盯着,良久后见他喉结微动,这才放下了心,让杨戬躺回床上,自己捂着伤处起身,吃了颗廉价丹药,再行疗伤。
等他草草处理完自身伤势,已是日正当空。不知杨戬恢复如何,沉香再去探看,只一眼就吓白了脸色。比之昨日,他的伤情显而易见愈加不妙,原本勉强止血的神目再度溢出鲜血,无声无息浸湿青丝,染红半边枕面。
无比刺目。
沉香好似被人当胸来了一拳,摇摇欲坠间,扑通跪在了地上。
——他要死了。杨戬这所谓的舅舅,自从在沉香的生命里出现到现在,细数下来,年月短暂而漫长。这些日子,他们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每每碰面都恨不得你死我活。可是刀兵相见的每一次,以命相搏的每一次,沉香从未像今天这般清晰地感知,杨戬确实会死。
他会死,死在自己手里,死在自己眼前,就像他此前与杨戬争执时的赌气之言那样。
可沉香从没希望过蠢话成真。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摸索过去,握住了杨戬的腕子,费尽力气才找回了自己的法力,以最温和的方式探入杨戬脉门。却不料杨戬居然恢复了些许意识,手腕近乎痉挛地轻轻一挣,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字——
“疼”。
沉香蓦地怔住,待想明前后情由,不知不觉间,眼泪砸了满襟。
然而他几乎连拭泪的时间都没有。下一瞬,他拎着发软的双腿飞出杨府,直奔刘家村。
杨戬可以死,可他就是不能现在死,更不能这样死。昔日的三界第一战神,死在病榻,死于和外甥的一场床事?多荒唐,多折辱,更令人心寒的是这一切恶果都是做外甥的一手酿成,无可推卸亦求告无门。
只有杨婵,只有母亲……
能救“他”。
等见了熟悉的小屋篱笆和熟悉的人,沉香滚下云头,在父母诧异的目光中翻身爬起膝行到前,连连磕头乞求。做父亲的到底反应快,忙扶住沉香询问缘由。沉香满脸是泪,凝望杨婵却不言语。杨婵甫与他四目相对,顿时凭空出了一身冷汗,半句不必相问,快步进屋取来宝莲灯,随沉香赶往灌江口。
沿途亦无言语。沉香本就心神激荡,连驾云都显困难,而杨婵的法力仅恢复五成,稍后更要启用宝莲灯疗伤,途中势必仰赖于他。是以沉香更不敢分心,待抵达杨府,匆匆携杨婵破结界而入,却又在房门外止住了脚步。
“娘……”他忽而开口,“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的。”
杨婵面有异色,却终究不知他到底何出此言,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等会儿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娘你千万别顾虑我。他是我舅舅,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说罢,推门而入。
从灌江口到刘家村,来回不过一个时辰,而就在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杨戬脸色更显灰败,几近触目惊心。杨婵看了他第一眼,脚下一软险些昏厥过去,终究是被杨戬性命所牵,连昏都不敢昏,扶住床柱强振精神:“沉香,我法力不够,你必须帮我。”
沉香颔首,扬手紧闭门窗。不多时,碧青莲灯流光溢彩,温和滋养受损神目和经脉。杨婵法力不足,不过坚持了半刻钟,法力即如无源之水,全然枯竭之态。法力耗尽最后一丝,她甚至不能站立,昏昏然坐倒在旁,睁着迷蒙的眼看向尚在坚持的沉香。
只看了一眼,视野昏黑,猝然倒地。
再醒来时,竟不知今夕何夕,唯虚软的身体、黯淡的莲灯提点前因。杨婵奋力抬手按住床头扶手起身,乍听一串跫音自廊上快步而来,吱呀推开了门。
“娘,你醒了,”沉香满面憔悴却不自知,眼里还是带笑的,“你再躺躺,别起来。舅舅暂时没事了,别担心。等他醒来,我就带你去看他。”
他大约并没功夫去照镜子,是以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苍白,笑容又有多僵硬;顶着这么一张脸来安慰杨婵,更是毫无说服力。杨婵自是不信,执意要看杨戬,终究被沉香背到了隔壁房间去,陪着昏迷的杨戬直至夜晚。
沉香接了她的班,守了整夜,连眨眼都嫌多余。凌晨时分他不敢闭眼,意识却迷糊过去一阵,很快又被一阵古怪声响唤醒。转眼望去,原是那只松鼠满脸无辜地蹲在桌上,而此前杨戬专门给它准备的水碗,此刻正摇摇晃晃翻在跟前。
沉香和松鼠对视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还在啊?”
他总算舍得从杨戬身边离开,揉了揉麻木酸痛的双腿,把松鼠抱回床边。
“你主人被我欺负了,差一点就……”他低声说,“你一定很想骂我,想打我,对吗。”
松鼠眨巴眨巴眼睛,显然并不知道他的意思。俄而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冲杨戬使劲摇了摇尾巴。
“你一定知道什么……否则你怎么就喜欢他,不喜欢我呢,”沉香毫无章法地自语,“你说,一个为害三界的大恶人,如何会招动物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