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6
行政部由于芥川龙之介的要求纷纷开启紧急加班模式，所有人开始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这种情况下中岛敦也没能闲到哪里去，一直里里外外忙进忙出，跑得晕头转向。
等到他终于有功夫坐下来休息时他目光又不自觉往芥川龙之介办公室的玻璃墙方向看去，那人面色一贯冷峻，皱着眉头不知在看什么。
看起来真严苛啊。
他这样思绪乱飘的空当梶井基次郎跟立原道造都刚干完自己那份活，得了空喘口气，一个两个都瘫在椅子上陷入神态涣散的痴呆状态。中岛敦见状不由得凭空生出一点罪恶感，明明所有人都半死不活，自己却好端端留了个全尸，对比之下简直惨烈无比。
“各位都辛苦了。”他忍着小小的罪恶感慰劳道。
“还好，不辛苦，躺一会儿就能活。”立原道造整个人陷进办公椅，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无力地摆了摆手。
广津柳浪刚从吸烟区抽完烟回来，看起来还比他们两个精神一点。他见中岛敦眼神老是往办公室那头飘，也跟着看了一眼，意识到那边是芥川龙之介的独立办公室后心下也了然，便问道：“你担心经理那边处理不好？”
中岛敦冷不防被点破心思，也没见得有多尴尬，反而摇了摇头：“也不是……芥川工作能力那么强，总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他处理不好的。”
“那倒不见得，”广津也坐下，“经理怎么说还是血肉之躯，凡人罢了。他刚进公司那段时间每天都被太宰君冷言冷语地骂呢，没什么人知道而已。”
论资历和辈分广津柳浪的工龄远驾所有人之上，因而他说起过去的事情就分外有说服力；而当下探讨的当事人又是一向神神秘秘不知底细的芥川龙之介，这令中岛敦不由得屏息凝神起来。
“真的吗？虽然我有听说太宰先生是从行政部这边跳槽到业务部，但是他是很温和的人，完全想象不到他会怎么批评别人……”
“那就是你太年轻了。”梶井基次郎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每天拿保温杯泡一大杯柠檬水，就摆在办公桌上，摸索着灌了一大口后才终于有力气继续对话。
“你没见过太宰当年是怎么祸害办公室的，你要是见过，肯定就说不出温和这俩字。”
“真的吗……”中岛敦心下嘀咕。
“这还能假吗，”立原道造也加入谈话，“我后来的都听说过太宰治是什么狠毒角色，你没被他荼毒过只能算是命好吧。”
“命好什么的……”中岛敦有点无奈，耸肩苦笑，“大概吧。不过芥川哪边的工作到底什么时候会结束啊？大家不是都做完工作开始休息了吗，我以为他也马上就能完工。”
三人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否认：“没可能的事。我们的工作只是把分支渠道给他规整好，最终的检查汇总都是他一个人来的。”
“那么多吗？”中岛敦也有点震惊，这几天光是他自己跑的联络就有十几份，上报到芥川那里的可能还要更多一点，他一个人承担这么大的工作量真能受得住吗？
“那没办法，他就是那副拼命三郎的样子，谁也劝不动。”梶井摇头。
拼命三郎可真是个贴切的形容词，中岛敦又转过头去看办公室里正在忙碌的身影，眉头不自觉越皱越紧。
——其实完全没必要吧，即便把权利下放一点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他就必须坚持一个人包揽全局吗……
“怎么，你很关心芥川那边？”
梶井基次郎突然问道。
“哈？”敦看向他，“谁在关心芥川那边…！我只是在想……”
在想他明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而你们可以少休息一点——等下，感觉这句不能说。这是什么资本主义压榨发言，这种思维方式要不得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中岛敦及时把嘴闭上了；但他闭嘴的断点十分微妙，其他几人都露出疑惑又了然的眼神来：“我怎么感觉这句式听谁说过？错觉？”
“应该不是，老朽也听过。只不过语气更柔和一点。”
梶井基次郎若有所思，撑着下巴有点好奇：“你最近还在看樋口的s？”
中岛敦不明所以：“断断续续在看……”
“少看点吧，你都要被她传染了。”梶井怜爱地看了他一眼。
“……？？？”
立原道造终于想起来这句话为什么耳熟了，他一拍桌子，语气激动：“对，就是樋口！她当年还没追到芥川那时候就总这么欲盖弥彰！你说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她非得否认，中岛敦你可千万别跟她学，太傻了，真的。”
中岛敦总算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一瞬间头皮都麻了，反驳的话差点用吼的讲出来：“那完全不一样啊？！樋口小姐是为情所困，而我单纯没在关心而已！”
“那你在看什么？”
“我……”
三人都目光炯炯盯着他，中岛敦话卡在嗓子里没法讲，深觉解释不清，于是语气沉痛，扭头起身：“我给仙人掌浇点水。”
说完他取过喷水壶往厕所走，而立原道造还在身后轻飘飘喊：“你少浇点，早上刚浇过的，小心给涝死。”
中岛敦充耳不闻，仙人掌涝死就涝死了，他再跟那三人讨论下去恐怕明天要被办公室谣言给烦死。
两害相较取其轻，实在不行再去买一盆。
休息时间结束后中岛敦照例回芥川龙之介那里帮忙，可是他能提供的实质性帮助不算太多，只好在旁边给芥川写日程表。
明天上午九点面见客户把企划案交给对方，接下来十点钟召开收尾会议，十点半又要跟制造商那边确认新产品进度……真忙啊，敦一边写一边想，而且我怎么感觉这有好多项待办事项交给业务部那边做也可以呢？
思及至此他叫了芥川一声：“经理，这边的事项为什么不转给业务部呢？明明应该是业务部做这些会更有效率一点。”
“没有必要。”
芥川龙之介的回应简简单单，却直接把话给堵死了。
怪不得业务部每天都很清闲的样子，原来工作都在这边被截住了。中岛敦翻个白眼，这是什么另类的监守自盗，我是不是还要替业务部感谢芥川龙之介帮他们减轻了工作量？
他继续把明天的日程填满，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午饭的点钟，于是便问：“你要去吃饭吗？”
本来敦觉得以芥川龙之介的性格，分秒必争的工作狂人，大概率要把午饭时间省下来干活；然而对方虽然没抬头，却在签字翻页的同时无比清晰地答了一句：“去。”
“那我就自己去了，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帮你带回……啊？”
芥川龙之介把笔和纸都放下，给电脑屏幕锁了屏，十分有耐心地对着惊愕的中岛敦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去。”
跟着芥川搭电梯下楼往员工食堂走的时候中岛敦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怎么在他印象里芥川龙之介要么就是外卖解决午饭要么就是自己给他带回办公室，怎么今天突然有兴致下凡巡视了？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他自顾自震惊，没注意到有人正往他的方向走，直到一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中岛敦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呀，敦君。在行政部过得还好吗？”
来人正是把他举荐到隔壁做苦工的他的前辈兼同事、传说中狠毒无情的太宰治。
他有点预期之外的惊喜和惊讶：“太宰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我每天都在这里吃饭啊，”太宰治指了指那边的桌子，很多业务部的熟悉面孔也都往这边打了招呼，“是敦君你每天来得太早又走得太快，所以一直没遇到而已。”
中岛敦想了想，的确是这样，他每天都被芥川龙之介的作息表带得行色匆匆，一直都没注意食堂有什么人在。如若不然他应该早就能在食堂跟太宰治打上照面，这得怪到芥川头上。
“既然碰到了就一起坐吧。芥川君的意思呢？”
“都可以。”
中岛敦很少听到芥川这种尊敬的语气，觉得稀奇，不自觉往他那边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却被太宰治完完整整瞧了个真切，后者略一思索，露出个暧昧不清的笑容来。
与谢野晶子、谷崎润一郎都很久没看见中岛敦了，眼神也是一亮，仔细打量他一圈：“哟，过得还不错吧，敦？”
“还可以啦。与谢野小姐你们呢？”
他十分亲切自然地打进人群之中，和以前的同事们相谈甚欢，芥川龙之介注意到这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理了理衣服坐下。
这时太宰治突然同他搭话：“敦君是不是很随和？他在行政部那边应该做得也不错。”
他那是哪门子随和，背着我翻白眼顶嘴的随和？芥川龙之介心里不屑，可是没有表现在面上，只是答道：“表现平平。聊胜于无。”
“毕竟还是新人嘛，你要是指望她短时间达到樋口君那样的水准有点不切实际，”太宰治毫不在意，“而且我觉得他其实跟你合不来。”
“……您知道？”
“当然知道啊，和芥川君这种一个人也能活下来的独行侠不一样，敦君可是很执着于他人认同感的，”太宰治挑眉，“芥川君现在应该深有体会吧？”
芥川龙之介想起那杯甜腻腻的牛奶，没有出声。
太宰治开始解决自己餐盘里的文字烧，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不过这是好事。理念上的冲突有助于你们进一步互相理解，要超越之前你和樋口的关系说不定都有可能哦。”
到底曾经和对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太宰治这样拿樋口一叶打趣令他无端想起一些过去。而芥川龙之介深知过去是最无用的一种事物，因而很快把话题转移开：“您有什么用意吗？”
“我的用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最主要的是敦君，他的表现可不在我掌控之下。”
芥川闻言又去凝望坐在人群中央的中岛敦，他一本正经在跟宫泽贤治讨论牛腩和牛肉在口感上究竟有什么区别，表情看上去是开心的。
那是不同于他在行政部工作时的一种开心，中岛敦本身是个积极向上的人，一眼看去就在散发正能量；但他现在的表情却是放松和舒适，人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环境中才会流露出这种毫无防备，这足以见得他对业务部的感情之深。
既然如此不如永远待在业务部和那些人打打闹闹，何必勉强自己来做行政工作呢。
这个想法没来由地突然出现，即便冷静缜密如芥川龙之介也不禁一怔，自己有必要产生这种多余的想法吗？
太宰治早吃完了文字烧，不动声色观察很久，此刻轻咳一声：“芥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