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乐又跟个捧哏似的接话:“那没法子,谁让人家先来一步呢,这不有个先来后到么!”
“那我回去。”代战公主一赌气,扭头就要走,李嘉乐赶紧拉住他。
这段本就是个插科打诨逗乐子的,丑角说什么都行,李嘉乐一看台下观众,灵机一动:“哎哎别介别介!别回去啊!给星城的军爷们唱完了这出戏再回去!”
驻兵基地里的可不就是军爷么。这个现挂砸得好,台下哄堂大笑,自发的给李嘉乐鼓起掌来。傅晨都差点没忍住,抬起水袖遮住下半张脸赶紧调整表情。
代战公主被马达江海劝着来给王宝钏见礼。初次见礼,行的是番邦大礼,手里捏着帕子扬过肩头才算隆重,可王宝钏没见过如此行礼,懵懵懂懂的跟着做,倒是把代战给唬住了。
“我给她见礼,她冲我……这是要飞呀?”代战公主学着她左右手胡乱抬两下,笑着问。
急忙又召来马达江海,重新学了汉人的行礼姿势,转身二次见礼。这一礼可就隆重多了:
【二次里重把礼来见,娘娘啊——千岁——你的驾可安?】
俯身行礼的身段也是各家不同,有些演员双手握拳/交叠放在左右两侧意思两下,再撤下右腿往前一蹲就算完事了。可许霖铃不是。她在“驾可安”那三个字,一字一顿一唱一动,规规矩矩的左边一礼,右边一礼,最后扎扎实实屈膝跪地。
傅晨都能听见膝盖砸出的“扑通”声。
“嚯!真实诚!”台下有人喊起来,毫不吝啬掌声。众人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这位后来的公主。
王宝钏被代战这一个大礼惊得从椅子上挺身而起,暗自思量:
【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女打扮似天仙!】
傅晨左手抱着笏板不能动作,右手便极尽细致,拈起兰花指上下翻飞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这一段唱是鼎鼎有名的,才开口第一句便已经有人叫好。
傅晨双手一合,右手芊芊玉指轻轻摇晃:【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
接着手型一变,拇指压着中指指腹,小指微微扬起,食指缓缓点向眼前的代战公主,动作之间竟还有些微颤抖:【就被他缠住了一十八年!】
“好!”这一声好,给的就是这一抖。京剧表演虽程式化,却也要讲求表演细腻,王宝钏这一指便是将十八年来的辛酸苦恨盈满了指尖,细瘦单薄的一只手如何承受得住如此浓烈的情感?于是微微颤抖,情感自指尖倾泻而出。这样处理如何不妙。
傅晨再将手掌一翻,柔荑按至胸口:【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他国住几年。】
掌心朝外轻轻挥手,再柔若无骨般的指向自己:【我本当不把礼来见,她道我王氏宝钏礼不端。】
“好!!”这一声好,给的是这双胜过女人娇媚勾魂的手。光是几个动作,翻云覆雨间已体现出深厚功力。傅晨上妆细致,就连手上也打了粉底贴了甲片,再被灯光这么一照,真真肤如凝脂,指若葱根。
【走上前来……】傅晨轻移莲步来到许霖铃面前,水袖一翻,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许霖铃突然就露了怯。他的确比自己更适合王宝钏。抬头看傅晨时,他身上都像是在发光。
【用手搀——】王宝钏伸手之前,偏偏迟疑了一秒,右脚往后退了半步。接着才重新展开笑颜,一把翻开水袖,客客气气的将代战公主扶起来。分寸之间将王宝钏内心中的那点无可奈何展现得淋漓尽致。
【尊一声贤妹听我言,儿夫西凉你照看多蒙你照看他一十八年——】
“好!!!”台下的观众已经翻起了热浪,叫好声一阵压过一阵,哪怕喊破了喉咙拍红了掌心也丝毫不觉。
两人真正并肩而立,哪怕许霖铃脑袋上上顶着旗头,脚下踩着花盆底依旧矮了傅晨一大截。
【说什么照看不照看,可怜你受苦十八年……】许霖铃唱得底气都有些虚了。
上学时不是没有和傅晨同过台,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大的压力。傅晨这些年进步太多了,不论是唱功、身段还是表演,样样都比自己强。而且自己最缺的就是他在台上那份熠熠生辉的自信……想到这里,许霖铃把头埋得更低。
等到最经典的两人同唱“十三嗨”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被傅晨完完全全盖过去。
下了台,傅晨去找柳砚书,许霖铃只看了一眼便收敛了视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有些梦,还是醒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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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晨跟着柳砚书进了单人休息室,美其名曰其他化妆间太挤,卸妆腾不开地方。
柳砚书觉得傅晨可能在自己身上装了吸铁石。走到哪跟到哪,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充分贯彻落实铁人钻石油精神。
把头掭了之后,傅晨左右扭动几下脖子,脊椎发出清脆的骨头响声。喀啦喀啦连着响了好几下,听得人牙根发酸。
他边利落的拆头面边低声道:“嘶……真不爱演大青衣,时时刻刻得端着,憋死了都。”
虽说傅晨青衣花旦两门抱,可要让他自己选他肯定选择演小花旦。活泼俏皮在台上跟个蝴蝶儿似的蹦蹦跳跳多自在,唱青衣整天端着架子他都觉着被束缚了天性。在台上笑都不能笑大发了,还得拿袖子掩着面,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当年严凤鸣天天在他耳朵边念叨:“淑女!给我有点淑女样儿!”耳朵都起茧子。
明天中午就要离开了,柳砚书没功夫跟傅晨扯太多话。告诉了他高铁车次和发车时间之后就匆匆跟着团里的车回了酒店。
酒店那一层楼连着一大排的房间都被沪京承包了。大家都在紧锣密鼓的收拾行李,许霖铃也不例外。
她叠衣服时接了个电话:“喂?我在清东西呢。”
“你星城演出顺利吗?什么时候到沪市?”听筒那头传来雌雄莫辨的低沉嗓音。
对方正是穆凌霄。她被分配去了隔壁省的皖京,还是和沪市的朋友保持着联系。最最要好的还数闺蜜许霖铃,两地相隔不远,隔三差五的就能聚一聚。
“演出……挺顺利的。我明天傍晚到。”
“那我来接你。”穆凌霄早早的就买了车,来回之间很是方便。
“好呀……”许霖铃笑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继续难过,“霄霄,等见面了一块儿去看新出的那个电影吧。”
“好。”穆凌霄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斜对面房间里的柳砚书也正对着手机。只不过是手机单方面的跳消息,他看得一脸无奈。
——“师哥收东西的时候可要看清楚了啊,别落下东西。”
——“充电线耳机充电宝都带了吗?”
——“明天早上起得来吗?”
——“需要我提供叫醒服务吗?”
——“师哥你在忙吗?”
——“是不是手机不在旁边啊?”
微信消息连珠炮似的,振得柳砚书手麻。
傅晨总是能准确无误的踩中他的尾巴。
自己什么时候起不来过?哪回不都是自己去叫他起床?赖床就算了还卷被子,一叫他就跟个鸵鸟似的大被蒙过头装死,真当自己都不记得了?!
最后还是给傅晨回了一条:“不劳挂心。时间不早了,晚安。”
言下之意无非是我工作这么多年对出差熟得很,您就别操这闲心了,赶紧洗洗睡吧。当然,柳砚书的措辞文雅含蓄得多。
这也直接导致了傅晨的理解偏差。他在自个儿房间里抱着手机原地蹦了一下,一米八的个子,动静怪吓人的。
师哥回复了,还跟他说晚安了!只要迈出第一步就是成功了一半!
再接再厉!
作者有话要说: 傅连环屁放得贼6脸皮比城墙厚晨
柳一万句脏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砚书
关于旗头花盆底:京剧中常用满清打扮来表明番邦外族身份,并不基于史实,比如宋朝辽邦的《四郎探母》铁镜公主、唐朝沙陀国的《珠帘寨》二皇娘都是如此。
京白:京剧中常用念白方式,以北京话为基础,花旦丑角运用较多,与韵白区别很大。
韵白:中州韵语音的念白。京剧中最常用。
十三嗨:又称十三咳,从梆子移植演化过来的唱腔,一句唱里有很多个“呀呼嗨”之类的语气助词故而得名。
☆、猝不及防
星城与沪市不算太远,柳砚书中午上车夜里就已经到了家。年末这段时间忙得脚尖不着地,工作行程排得满满当当。这次赶回沪市是为了参加院里的元旦名段演唱会,之后又要继续出差,去南方的几个城市慰问。
他有一个随身的小笔记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每天在上边记一些日程和琐事,算是个备忘录。
台灯投下一片暖光,柳砚书捏着圆珠笔,一笔一划的写。
12月30日 13:30 慰问演出工作汇报大会。
12月31日 9:00新编剧目研讨会,14:00院内排练。
1月1日 19:00 岚心大戏院元旦演唱会。
……
他忽的想起临走前傅晨来送行。傅晨实在是个人精,非常会看碟下菜。首先跟许霖铃握了握手,然后跟李嘉乐撞了撞肩,等轮到自己,干脆是一个熊抱。
自己还没来得及推开,他倒是先撒了手,那一句“师哥保重”犹在耳畔。柳砚书脸皮薄,现在想起来还脸颊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