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Atlas·双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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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尔心头一紧。

    学者继续说:“不过我知道您说这话是出于善意的谎言。虽然我对帝国的骑士制度不太了解,倒也知道册封礼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举行。即便是对皇帝要给予特兰德正式的封赏,也要在三天后。”

    伊戈没有继续说话。

    “请原谅我擅自先行离开……”佩列阿斯说,“在尼尔回家前,我想把行李收拾好。”

    行李?!

    伊戈说:“您不再多考虑下了吗?”

    “我决定了,月末就回学院去。因为……”

    他竟然!他怎么能……尼尔又急又愤,三两步就跳下柱廊,黑暗有如一扇被粗暴推开的门。

    佩列阿斯正思索着怎么说下去,听到脚步声他蓦地抬头——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镜庭中央的方形泉池倒映着他的身影,孤星怯怯地停在水面。佩列阿斯几次想呼唤,又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

    “尼尔……”他的声音很小,不过对方无疑是听见了,因为泉镜对面的青年稍微立了立身又僵住了,像他自己一样。

    他们果真相隔了一年?佩列阿斯不敢肯定,任何明了的事实在此刻都静默如谜。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于无法与情感保持距离,所以他总是需要论证,需要节制,需要抽离其中。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持平,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来行事。但是佩列阿斯预感到了,长期以来他所构筑的堤坝对于这一刻来说将是无效的,他只会重蹈覆辙,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伊戈绕过去,深深地和尼尔相拥,像骑士们常做的那样。

    看到这一幕,佩列阿斯才意识到原来尼尔已经比伊戈高了,肩也更宽。他们的剑术一脉相承,两人曾经持木剑对练的手,如今紧紧地一握。佩列阿斯莫名地感到沮丧,或许比起自己,伊戈对尼尔的帮助更大。

    黑衣骑士略微说了几句就告别了,留下这对无言的师徒,愣在庭院尴尬的两端。

    佩列阿斯承受不了,首先开口:“……还好吗?”

    “……”

    尼尔的沉默刺疼了他,他忽然决定放弃,却又不知道放弃什么才好。佩列阿斯接着说道:“好久不见。”

    “……”

    假如尼尔继续沉默,他就再也没有交谈的力气了。佩列阿斯决定自顾自地说下去,这种言说近乎自暴自弃。

    “你受伤了吗?”

    “啊。”

    “……”这回反而是佩列阿斯失去了话语。哪里受伤了?来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事。现在愈合了吗?我想要看一下包扎,对,立刻马上就得看。还会疼吗?怎么弄的……

    庭院两侧的夹竹桃花期将尽,傍晚凋谢的还没来得及打扫。镜泉亮得晃眼,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因为他既无法直视尼尔本人,也不能去看倒影。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他早就把讲稿抛在脑后。

    他再也不想说下去,一个词都说不动了。

    这时尼尔忽然开口,似乎是认出了他最深处的疲倦。他的学生说:“你打算回学院,什么意思。”

    “……”

    “你说你打算在我回家前就把行李收拾好,这是什么意思?”

    佩列阿斯懊恼地偏过头。

    尼尔平静地说:“你是打算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独自离开,让我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因为找不到你而急得半死,然后让我有一天忽然收到你的信件,把这事正式通知我。”

    “对,正是如此。”佩列阿斯冷冷地说,全然罔顾脑海里那个说着“不”的声音。

    “哦。”尼尔脸上的阴影动了动。故作成熟而已,年轻人的怒气根本罩不住。果不其然,尼尔忍不住提高音量说:“你所有的决定都只能以‘通知’的方式让我知道吗?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做个决定,以为它万无一失对所有人都有益,哦除了对你自己,然后你就替我也决定好了,一意孤行地要照着做!”

    佩列阿斯反驳道:“我们必须要分开生活了,我需要自己的空间来工作,你也不可能永远和曾经的监护人生活在一起。”

    他的学生绷不住了,如被戳到痛处的孩子般急躁。

    尼尔不住地左顾右盼,伸出手想比划却又气得双拳紧攥,身子绷得颤抖。佩列阿斯熟悉这种举止,当尼尔觉得事情荒诞至极时就会这样。他继续说:

    “你需要时间仔细想想,虽然现在你并不习惯独自生活,不过很快就会适应的。你会发现独处是件极富创造力的事。”

    “说起来你很习惯独处,是吗老师?可是你独处的那7年几乎把自己的身体搞垮,精神状态也糟糕到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要么连续四五天都不睡,要么醒着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假如不是我和你再次开始一起生活,照顾你,让你好好休养……那么您连此刻见到的究竟是我还是海因·普洛斯彼罗都分不清!”

    !

    一阵风起,倒影被刮乱了。

    佩列阿斯强忍着没有发作,他就知道孩子始终是孩子,喜欢以破罐子破摔的方式来激怒大人,而不会理智地去直面问题。他需要给尼尔足够的耐心,给他时间来接受现实。

    “您不要逃避问题,”佩列阿斯尽力做到不动声色,“虽然这次我保证不会不辞而别,这样的确对您不公平。不过月底我就要回学院,这已经是事实。”

    尼尔不断地解释,老师就一一驳回,直至双方都穷尽了词语,说过的内容又重新轮过一遍,仅仅剩下情绪本身在固执地燃烧。他们都口干舌燥,最后佩列阿斯反问:“为何执意要住在一起?即便回到学院,我们以后也可以见面。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来。比如在你受封为骑士时,或者你的婚礼……”

    “没有理由!就是不允许你走,没有我的同意你哪儿都不能去。”尼尔不知怎么得忽然这样说。他终于也绕过泉池,来到佩列阿斯面前。他站得太近,以至于学者不得不稍微仰头才能直视。

    佩列阿斯长长地叹息,事到如今他真的困倦了……不过他也怒气全消,他需要和一位少年人较真吗?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说的话根本不具有稳定性,他们总是一时激情,要么忽然被感动,要么忽然在某种号召下感伤或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并不老,但他太累了,再没有精力在情绪上追着年轻人团团转。

    “尼尔,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就算在我面前,你也不可能永远是孩子。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佩列阿斯说着,竟为自己的话而感到悲伤。

    他等待着尼尔继续发脾气,或者急得耳朵发红想要回嘴。佩列阿斯准备好了倾听的耐心,等这孩子发完脾再由衷地告解一通,然后他就会宽慰性地拥抱学生。

    然而年轻人没有。

    尼尔久久地凝视着他,那种眼神非常轻,却坚韧而平稳。很奇怪,佩列阿斯一时无法猜透其中意味,按理说他已经太了解这个孩子了。

    “以德列。”尼尔忽然以原初名叫他。

    这组音节如同震源,他的心志瞬间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佩列阿斯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头脑中计算着数种猜测。

    尼尔抬头望向星空:“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出原因了,对吗?”

    佩列阿斯不作答。

    “好,既然你一定要知道。” 尼尔再次向前一步,竟然把老师逼到泉水边缘。年轻人的身体靠得太近太近了,两人胸口几乎要贴在一起,他的膝盖顶着佩列阿斯的腿。

    还不等惊恐来驱散那种弥漫于佩列阿斯全身的麻痹感,尼尔就伸出手,轻轻抚摸老师的后颈与发根,抚摸他的耳垂。

    他要在呼吸中溺毙。

    “现在你明白了吧?”看到老师金瞳中倒映的自己,尼尔苦笑道。

    第6章 告白

    他轻推了一下青年的胸膛,根本没用力气,几乎只是碰了碰。尼尔向后退去,将他从拥抱中解放。

    “不……我不明白。”

    佩列阿斯不由地将脸埋入双手,又瞬间结束了这个动作。像失去了全部的信念般,他艰难地坐下来,两手支撑着额头,银发垂落。他不是没设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甜蜜的妄想稍纵即逝,之后就是无休止的罪恶感。难道他们还能成为别的人?不能,绝不能。

    尼尔看出老师在撒谎。

    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做才不会显得孩子气?尼尔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今夜的情形,事情的的确确是这样发展的,佩列阿斯无法接受他的身份:自己的学生,被抚养者,或者还有……海因·普洛斯彼罗的儿子?学生与老师,追问者与逃避者?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审视与佩列阿斯的关系。

    老师是坚毅的人,这种印象深深刻印在尼尔孩童时代的记忆中……他是守护雪夜的灯盏,是温柔地将男孩护住的大裘,是深受信赖的低语。然而直至某一天,法力耗尽的学者行将消失,尼尔才恍然明白过来:老师其实只是勉强支持着一切。

    殉道者般的偏执驱使着佩列阿斯:他精心计算着剩余的时日,确保能保护学生直至成年;他对痛苦守口如瓶,宁愿在十数年间默默忍受着法术的反噬。佩列阿斯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怯懦的,将自己封闭在图书馆深处的人。

    “佩利亚……”尼尔深呼吸,“我知道你正在为我的‘古怪举止’寻找借口。你想说:我是因为过于想念你、依赖你,所以才有了刚刚那一幕。那么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早就不是曾经那样。”

    “你混淆了,尼尔,你不过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境况,年轻人总是……”佩列阿斯有些慌,竭力想制止学生的话。

    “以前我拥抱你,只觉得温暖;以前我拉着你的手,只是想催促你在下雪前赶紧回家,但现在……”

    学者蓦地起身:“现在也是一样,没有分别,没有!你搞错了。”

    骑士静默了,耳膜也在随着心跳鼓动。他下意识地屈了屈手指,想到方才半成型的拥抱,他口唇焦渴。

    “但现在,我无法克制地想要吻你。”

    “尼尔·伯恩哈德,请您清醒一点!”佩列阿斯怒道。

    “佩利亚,只因为我是你的学生吗?”

    “……”

    尼尔想再次触碰佩列阿斯的脸颊,手却被甩开了。他一把捏住那手腕,不让佩列阿斯挣脱。学者的腕力根本不敌他,又不愿使用法术伤害他。

    “放手,现在!”

    “告诉我,我就放开。”尼尔留意着手上的力道。

    整座镜庭如同记忆,水的层次感以银色返身,凉意只是一种视觉上的色调,因为他的头脑患热病般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