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季思承第一次好好直视东方寰的家人。
但这短短的时间,耗光了他的勇气,他又开始胆怯起来,他不敢再看向他们。
今晚,不用守夜了。
季思承坐在公交车上,头靠车窗,路上的车明显少了很多,他身边是谢轩,赵波和曲逸鑫坐在车的尾部,离他们还有不少距离。
他的衣服,又开始蔓延起令人麻木的消毒水味,闻得季思承胃里一阵翻涌。
此时,他心绪良多。
“谢轩。”季思承唤了一声。
“什么?”谢轩转头看向季思承,他的下巴已经长出了点胡茬,看起来十分疲惫。
“其实,东方寰的妈妈有时候会挺讨厌看到我们的吧,她心里或许一直很矛盾。”
“或许。”谢轩领会到了季思承的意思,淡淡地回道。
即便这样,季思承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倾诉的欲望,他总觉得他要是再不说些什么,他也快被悲伤淹没了:“要是我是她妈,见到跟自己女儿同龄的那么多人,他们都健健康康地坐在自己身边,说话中气十足,即便是伤心,但脸色依旧饱满,‘为什么只有我女儿在那里面,为什么上天那么不公?’我一定会这么想,即使知道他们出于好心来,我根本没有生气的立场,但总还是控制不住。”
刚意识到这茬的时候,季思承偷偷换位思考了一下,那一刻他真的想撕破天幕,去问问上天,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
“或许这就是东方寰班主任最后让我们都离开的原因。”
“嗯。我真希望这是我的一个噩梦,梦醒了,一切还是跟从前一样,我带他们上分,他们给我带各种零食。”
谢轩苦笑一声:“可惜,这些都是现实。”
“嗯。”季思承拿手遮住眼睛,他不想哭,他只是感觉心一阵阵的疲惫。
最后,季思承在车上睡着了,等他醒过来,他正靠在谢轩的肩膀上。
他给谢轩道了声谢,他现在的心没有办法再容下除开医院的其他事物,在生命面前,一切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第四天,季思承他们没有去医院,而是去考了一场试,赵波前一天加了一个东方寰的同学,听说今天东方寰的妈妈让舍友们给她带了件东方寰最喜欢穿的衣服。
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待那个既定的结局。
第五天,早上十点,白钰坤给他们发了一条消息——
“她走了。”
三个字,字字诛心。
第38章 第 38 章
第六天,他们考完了最后一门课,季思承和谢轩、曲逸鑫合资买了一个花圈。
第七天,阳光正好。
季思承觉得有些讽刺。
前天晚上的狂风带走了天空中最后的一丝白云,露出蓝的透亮的天空,入夏的太阳炙烤着地面,热浪扑鼻。
这天,他们起了个大早,穿了身素色的衣服,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白钰坤前一天就已经回到了寝室,魂不守舍,他麻木地考完了一场试后,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动不动。
路上,几个人都很沉默,一天过去,白钰坤整个人依旧浑浑噩噩,不停抬头看站点,计算着还有多久能到。
车子刚到站,他便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了下去。
那是一个一层的大厅,从外面看就跟一般的礼堂没什么区别,就是陈旧些,没有礼堂装饰地那么精致,只是它旁边的一家家丧葬店出卖了它真实的用途。
季思承五人在门口排成一条长队,按次序进去登记,登记完毕以后他们的胸前多了一朵白色的小纸花,手里握的是一朵真花,正是绽放最美的时候,碧绿色的茎在季思承手里格外冰凉。
他们走了进去,所有人站成了一个方阵,季思承的左边顺次是谢轩和曲逸鑫,右边跟白钰坤之间隔着一个赵波。
那是个大厅,四周摆满了花圈,在最左边站着一排东方寰的家人,季思承在人群里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想也能想出来,他们此刻心情到底有多沉痛。
在他们面前的是被鲜花簇拥着的,被一层薄步盖上的,东方寰的……
遗体。
承认并认清这点,说实话,他觉得很难,即便一切已成定局,但直面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这几天总是能想起一个星期以前,那时的东方寰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些病态,但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单手挽住白钰坤的胳膊,对他俏皮地笑着,告诉他,他打游戏很厉害。
他听见面前有一个人正用悲戚的声音诉说着东方寰短暂的一声,离那人不远处放着一张张东方寰的照片,很美,有一张她抱着一束鲜花,季思承记得那朵花是白钰坤送的,那年的七夕,他硬是拖着他们宿舍的三个人和季思承去了市中心的花店,让他们给自己参谋到底买哪种花比较好,最后他们几个人想法不一,争执不下时,白钰坤还是选了束东方寰最喜欢的花,虽然在几天前,东方寰自己已经买了一束,但白钰坤的这束更大些,季思承记得清楚,花的最上面,还放了个卡片,这是他们怂恿白钰坤写的,那时他们还提了不少肉麻的建议。
如今花早已干枯,人也已不在。
渐渐地,周围细小的啜泣声滑入他的耳际,季思承双手握拳,指尖掐了掐手掌,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听见谢轩的呼吸声变粗,他同自己一样在压抑着什么,季思承想。
而后,哀乐四起,左边的家属们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响彻整个大厅,激起一阵阵的回声,悲戚的音乐回荡在季思承的周围,他顺着队伍,走到东方寰身边,把手里的那朵花放在她身边。
“走好。”他在心里默念着,眼角有些湿润。
他走出去,白花还在胸前,谢轩在他身边,赵波和曲逸鑫揽着白钰坤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到了一个角落。
白钰坤单手遮住眼睛,红肿的眼中包裹住的眼泪此刻纷纷下落,他刚刚压抑下的声音这一刻在不受束缚。
季思承突然说不出话,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
“节哀。”谢轩低声说道,他伸手,三个人齐齐抱住白钰坤,沉默良久。
后来,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上了一辆大巴,车上几乎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闷。
东方寰的父母坐在最前面,等车到了,一路领着大家往前走着,这时季思承才敢偏头,细细打量这对父母。
他们比季思承之前看到的样子还要苍老,原本乌黑的头发中间白发丛生,深凹的眼窝下一片青色,眼白也布满了血丝。
此时,这对父母正拿着手机,同早在这里的亲戚们打着电话了解路线,东方寰母亲的嗓子依旧沙哑,但她语调平稳,叙述条理清晰,冷静地带领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隔间,无疑,这是个强大的母亲,除开第一天到芸市,和得知东方寰的病情外,他几乎没见过这个女人流过泪,一双坚毅而又脆弱的眼神,让季思承对她肃然起敬。
他们走到了一个空地上,每个人手里被分到了一打纸钱,并排站在焚烧池前,在白钰坤奶奶——这里除开白钰坤后唯一的本地人的指导下,虔心把这些都烧了,之后,他们又经历了许多。
下午一点整,他们停在了一排装置之前,那是个两边都有高高挡板的传送带,传送带的尽头,是焚烧炉。
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足以说明这是干什么的。
几乎所有人都围在这个装置周围,东方寰的妈妈身边已经有两个女生搀着,白钰坤的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他的奶奶劳累了半天,已经被东方寰的同学带出去休息。
季思承、谢轩、赵波和曲逸鑫四人靠得离白钰坤近了些。
他们没有等多久,被包裹好的东方寰的遗体由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着走了过来,而后被放入传送带。
“三鞠躬。”工作人员在一旁缓缓说道。
季思承闭眼,虔诚地跟着大家一块深深鞠了三下。
“走好。”他默念道。
开关打开,传送带徐徐前进。
季思承的心突然被搅在一起。
从脚到头,他眼睁睁地看着东方寰没入装置,从开关打开的那一刻起,东方寰的妈妈便再也支持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之前没发觉,在东方寰被放入焚化炉后,他便意识到,他心中,或许不只他,所有人心里都系着那么跟若有若无的线,一端连着一丁点希望,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整个人还在,就不是终结,如今,一把剪刀把这根绷紧的线剪断了,炉内的火舌一下下不断翻涌,像是在兴奋地迎接着谁,噼啵的燃炸声如同它们在厉啸,东方寰渐渐离开了他们的视野。
她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认知狠狠地冲击着他。
季思承之前看电视剧,看着主角得了绝症,只觉这桥段太老套,虽然这些影视作品的某些情节来源于生活,但总觉没那么残酷,这些都是无数悲惨的现实拼凑起来的,像电视剧里那种把美好摔碎在眼前的情节,现实更不会有。
可惜,这次他又错了,现实有时真的比电视剧更加残酷。
他想起当年白钰坤跟东方寰两个人说毕业结婚时候的情景,他那时还认真的想象过他俩结婚时的样子,心里想着只要等到毕业,他就能喝上工作以后的第一杯喜酒。
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季思承记得在那之后,他跟着大部队离开了这个地方,在路边吃了点午饭,和谢轩他们找了个阴凉地坐下了。
白钰坤还在里面,等东方寰的骨灰。
“结束啦……”赵波咬了口面包,仰头,一声长叹。
汗珠顺着他的额头留下来。
谢轩低头,把包装袋揉成一团,握在手中不断收紧:“嗯,回去以后好好休息吧。”
一阵沉默,任谁都没有聊天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