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
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
萧峰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尽感不寒而栗。“燕云十八骑”拔出长刀,呼号相和,虽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
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只是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
萧峰急问:“此人是谁?”
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群豪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授业恩师玄苦,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是谁,请爹爹指出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玄苦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甚么?”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甚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甚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时,竟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甚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之人?说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雁门关外埋伏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
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将他一掌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跟你生下这孩子的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甚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
叶二娘转过身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为难他。”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说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详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长叹一声,缓缓踱至萧峰面前,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那三十年前,假传音讯,称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种种大错的带头之人……”他闭目,将头从左至右轻轻摇了一摇,忽露出恻然神色,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将心一横,低声道:
“……便是江南参合庄庄主慕容博,刚才现身带走慕容公子的那名灰衣人,也是他的父亲。”
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只容萧远山父子二人听见。群雄皆只听见“带头之人……”四字,接下来话音便陡然低了下去,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众人皆不解其意,纷纷露出诧异神情,面面相觑。然而这一句极轻的话语,听在萧峰耳中,却似晴天打了个霹雳。
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待恢复意识时,骤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拳头死死揪住玄慈前襟,正冲他怒喝:“你……你血口喷人!他的父亲不是早就死了么!”
“峰儿!”他的父亲一声喝住他。“住手!让他把话说完!”
萧峰只觉一只大手抓住他背心衣服,轻轻一使力,便将他从玄慈身前提了开去。他立在原地,浑身乱战,一双虎目似要喷出火来,死死地盯着玄慈。
玄慈于身上凌乱衣冠视若不见,双手合十,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轻声缓缓道:“姑苏慕容家与河南王慕容延钊家本出同宗,自本朝太/祖以下,百年间与敝寺常有香火奉送,走动往还。我与慕容博老施主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他的为人。那日他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了好人,不久便传来了慕容老施主死讯,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他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却不知他这三十多年来一直藏身敝寺。适才想是见慕容公子重伤之下,父子连心,救人心切,因此不惜显露行藏,突然现身。”
他语气无比沉痛悔恨。萧峰怔怔地瞪着他,愈听下去,只觉得一颗心愈往下沉,六月中的天气,他却出了一身冷汗,手心冰凉,一颗心剧烈跳动,心里翻来覆去只盘旋着这么可怕至极的一句话:
“他……他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他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
玄慈道:“老衲一开始本不敢相认,见了他与萧大王交手,露出慕容氏家传武功,这才确信不疑。如今知慕容老施主当年是假死,回想起来,我那师弟玄悲,应当也是死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传本领之下。只是慕容公子多年来身在沙场,远离江湖,这本领失传多年,故无人想到这一层上头去。”说着摇头叹息。
萧远山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忽冷冷地道:“峰儿,我不管那慕容复与你什么干系,也不管这慕容老匹夫当年假传音讯究竟是什么居心,现在既然真凶水落石出,这个仇,你我父子俩是决计要报的。”
他语气严厉,不容分说。萧峰只觉心如刀绞,踏上一步,恻然道:“父亲。三十多年前,慕容尚未出生。上一代人的仇怨,难道也要算在他……”
话音未落,萧远山已经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萧峰只觉左颊火辣辣地一痛,“啪”一声已然着了老父一掌。
只听萧远山怒吼:“慕容!你还敢叫他慕容!”
玄慈脸露悲悯之色,踏上一步,合十道:“老衲如今是将死之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萧老施主听吾一言。”
萧远山父子闻言一愣,只见玄慈白发皓然,精神矍铄,哪里有风烛残年,危在旦夕的模样?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均觉颇为诧异。
只听玄慈语重心长地道:“既造业因,本当有果。当年慕容老施主甘愿放弃荣华富贵、也要假传讯息,挑起宋辽两国纷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老衲确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适才老衲亲眼见了慕容公子与萧大王之间,情谊深重,都将彼此安危放在第一,只要是在场之人,想来都将这一段情义瞧在眼里。他二人若情谊甚笃,无形中化解了世仇仇怨,岂非好事?如今若要他二人因上一代的是非恩怨而反目相向,又于心何……”
萧远山猛一声暴喝,厉声将他打断:“住口!老贼秃,口口声声,假假惺惺,休得再聒噪!俺管它什么上一代,下一代!我只知是此人假传音讯,酿成大错,害得我妻子身亡,又抢去了我孩儿,令我家破人亡,不得团聚!我潜藏少林三十年,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为有朝一日查清真凶,报此大仇!此人身上,担了天大的人命干系,今日若不把他寻出来杀了,以他一腔鲜血祭我妻子在天之灵,我便枉姓这一个‘萧’字!”说着一声长啸,纵身而起,疾向后山窜去。
萧峰惊道:“爹爹!”纵身跟着追了上去。
群雄不解其意,只听得他们三人一开始窃窃私语,后来争执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又听得萧远山陡然拔高声音,怒吼几句,纵身而去,又突见萧峰也纵身追去,一前一后,快绝轻绝,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寺的黄墙碧瓦之间,竟是再也瞧不见了。
玄慈望着萧氏父子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立了半晌,神情恻然,陡然双手合十,悲叹一声“阿弥陀佛!”
他深深地闭了一闭眼,似是下了决心。随即转过身来,提高声音,朗声道:
“老衲犯了佛门大戒,有玷少林清誉。玄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
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萧峰展开轻功,奋力紧紧跟着父亲,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他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害怕:只怕父亲在自己之前找到慕容父子,不由分说,一掌把他们杀了。又想:“现在见了他,又当如何自处才是?”
他此时心乱如麻,万重殿宇,森严端庄,于脚下飞一般过去,竟然视若无睹。不多时,只觉周围景物突然一变:参天古木拔地而起,山石间清泉淙淙,远处若有若无的梵呗声随着山风阵阵飘了过来,猛然想起:竟已到了后山。
他见父亲身形于林木间下纵,忙跟着飘身下落。落下地来,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着“藏经阁”三字。王语嫣坐于溪边一块大石之上,满脸忧急之色,段誉正蹲在她身边替她按摩脚踝,想是王语嫣走得慢,和邓百川等人失散了,又不慎扭伤了足踝。
段誉听见动静,一抬头不意竟瞧见萧峰,喜出望外,道:“大哥!你来了就好了!王姑娘脚伤了,不能走动,我得在这里照顾她。你快去瞧瞧,那人挟着慕容公子上了……”
他眼光向一旁的楼阁飘去,尚不及说出“藏经阁”三字,萧远山已明其意,冷哼一声,足尖一点跃起,飞身向藏经阁方向掠去。
“爹!”萧峰脱口惊呼出声。
段誉不明其意,愣了一愣,奇道:“大哥,这……是令尊?”
这节骨眼儿上萧峰哪有闲心跟他引见介绍,抛下二人,紧追着萧远山纵身向藏经阁奔去。
萧远山破窗而入,一进门便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守阁四僧,想是被人点了穴道。他皱眉,凝神思忖一阵,忽猛一转身,向东侧大踏步走去。
转过几个架子,果见慕容博盘坐于书架间地板上,双掌抵于慕容复背心,正潜心运功为儿子疗伤。慕容复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二人头上皆冒出袅袅白气,显见是到了传功的紧要关头,这时乍受惊扰,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双双身亡。
萧远山见状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举掌正欲拍落。他不欲惊动慕容博,多生事端,故并未出声预警,这一掌力道亦未使上全力。岂料这一掌不及拍下,已在半空被一人奋力架住。萧远山一愣,转眼看时,来人正是萧峰,低声道:“爹,不要伤他性命。”
萧远山顿时气往上冲,一掌“呼”地一声向儿子揍去。见老父动了真怒,无奈之下,萧峰跳起身来,抬手挡格。父子二人在这方寸之地间极迅捷、无声无息地过了几招,拳脚相交,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萧峰拣个破绽,低喝一声,一掌劈去,制住父亲进招,劝道:“爹,乘人之危,岂是英雄所为?”
萧远山又是震怒,又是伤心,怒声喝道:“反了你了!”
他蓄力重重一挣,挣脱萧峰桎梏,正要提手向他劈下,忽闻慕容复一声闷哼,双肩颤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那血喷在地上,颜色却是诡异的紫黑。
他这一口血吐出,整个人立即向后软软倒下,被慕容博扶住。他将儿子安顿好,令他靠在书架上倚坐着,站起身来,傲然道:“萧老英雄。别来无恙。”
他此时已揭去蒙面布巾。一张脸目秀神清,白眉长垂,竟然跟慕容复有几分相似。
慕容复头靠书架,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睫毛似鸦翼般在颊上投下重重阴影。萧峰见了他这模样,又忧又急。
不待他开口,慕容博已道:“适才老夫为犬子疗伤到紧要关头,多谢萧大王出手相助,不令旁人干扰。犬子身上中的这寒毒好生厉害,老夫内力与他同宗,虽能将之压制一二,但却不能根治。我适才翻了一遍藏经阁中的经书,竟然无载。”
萧峰心中一痛。萧远山却冷哼一声,怒道:“你儿子有伤,你却是个没病没痛的!今日这一战,你死我活,定然要有个分晓。”
此时一个慕容复毫无战力,便是他一人对萧氏父子二人,然而慕容博竟无惧色,微微一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
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虽然心烦意乱,亦不得不应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胸。
萧远山道:“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高下,自然我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十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
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惭愧。”
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铭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蕃僧虽然未必能强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一字一句地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这时,忽闻一个声音,极低,然而极坚定地道:“杀人偿命,父债子偿。我父亲犯下的罪孽,算在儿子头上,也未尝不可。”
众人皆不提防,一惊之下,皆朝慕容博身后瞧去。只见慕容复手撑着身边书架,艰难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追文老师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