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说,骄傲的受难人,你是谁?”
—— 《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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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猛然勒停奔马。
城中景象一派混乱。城前空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为大风所吹垮的攻城车,厚厚的城墙上满布火箭焚烧、铅水烧灼和攻城槌撞击的痕迹——平夏城顶住了这十三天的猛烈攻势。
城墙上,有人正吹响一把号角,号声孤单而清亮,在冰冷的空气中扶摇直上。有人合力转动绞盘,一面崭新的“郭”字大旗于城头冉冉升起,于嘹亮的号角声中不耐烦地拍打旗杆,仿佛一头不服鞍辔的骏马,才一脱手,即为暴烈的长风所挟卷,“呼啦”一声舒展开来。城下旌旗飞扬,鼓声四起,守城的将士目光灼灼,警惕地来回逡巡,尚无暇尽情享受胜利的喜悦。
此时城外战争仍未结束。章楶的调遣之下,趁西夏大军倾国而出,宋军大部力量深入敌境内纵掠奔袭,一时搅得夏国烽烟四起。梁太后攻城十三日不下,接到各路军报,见取胜无望,披头散发,恸哭而还。城外西夏三十万大军正如潮水般褪去,宋军剩下的力量一部分埋伏于敌军退路之上,小部分则伏于城外,这时伺机出动,一半回撤守城,一半乘胜追击,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零星的遭遇战如同潮汐褪去时为礁石所激起的浪头。
“瞧见郭成将军没有?”
慕容复策马走出几步,拦住一名平夏城弓/弩手打扮的军卒。那军卒认得他,行个礼,手搭凉棚往城头一眺,道:“适才郭将军于城头督战,这会儿不见。要不都统上城北瞧瞧,伤员都暂时安顿在道观里,他必然在那里。”
慕容复道过谢拨转马头,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催它匆匆驰去。
安顿伤员的所在果然是一座道观,气象清幽,门口挂着御赐的“灵佑观”三字金匾。慕容复勒停马头,翻身下马,顾不得拴它,快步跨入山门。正殿高旷,殿内无人,燃烧着两三柱香火。一进院和偏殿中果然安顿着不少伤兵,或坐或卧,平日安放香火的大鼎这时权充熬药器具,鼎内翻滚着棕黑的药汁,一阵阵药气扑鼻。一名老道并几名道童正穿梭来去,延医问药,端茶送水,忙乱中一派井井有条模样。
这些兵大半都认得慕容复,见他来了纷纷喜道:“将军!”“都统!”
“不要起来。”慕容复几步跨过去,伸手止住,不令他们起身行礼。他的眼光在这些人或年轻、或年老、或风霜满面、或憨厚或精明的脸上一个个流连过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十三天来,三十万大军一波接一波的攻城,都被这四千将士死死顶住了。这十几天来的焦灼、哀痛、愤怒、委屈,种种煎熬,一时如潮水般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他,竟有一瞬间险些不能自持。
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慕容复随即按下情绪,温言抚慰一番军心,又与主持医药的老道相谈几句,见此人见识高明,谈吐不凡,这才放下心来,一拱手道:“这几天就请道长多多担待。若是城中药物短缺,不必向别处支取,跟我副官杨仲卿打个招呼,他回头于中军调拨,派人送来。”老道点头称是。
“郭将军呢?”慕容复掉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
“他在后院。”老道朝后一努嘴,比个睡觉的手势。
后院极偏僻,矗立着半爿小庙,面对着一片肃杀的冬日果园。郭成披挂全副甲胄,臂弯里抱着头盔,独自坐于庙宇南墙根下,冬日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慕容复驻足。他并不走近,也不出声惊动,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站了一会儿。
十几天不见,郭成满脸的胡茬总有半寸长,头发蓬乱,双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黧黑。也不知过了多久,郭成忽然一动弹,一个激灵,蓦然睁眼,瞧见了立在一边的慕容复。他似并不意外,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胸膛急剧的起伏渐渐平复。
“城守住了。”隔了好半天,郭成率先道。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需要先咳嗽一声打扫喉咙。
慕容复没有应。他走近一步,半跪下来,一语不发地迎住他的目光。
郭成瞧了他一会儿,微笑起来,疲倦地将头往后一仰,靠在山墙上,一闭眼喃喃地道:“他们不能把我怎样。……你在城外,我在城里。这十三天十三夜,我最担心的,你可知道?……就是你拦不住他们,要提早冲出来和西夏人决战。”
慕容复仍旧不应,只默然注视他。
“……你办到了。”郭成睁眼,定睛瞧着他。他整张脸满布血迹、污垢和煤灰,惟有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深邃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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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章帅!环庆路种朴将军率三千骑兵凯旋而归!”
“报——!”鄜延路刘安、张诚将军,率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将军深入反击,刚刚凯旋班师,斩敌六百余级!”
章楶点头,开口正欲说话,账外又一声拉长的“报——”由远及近,打断了他来不及出口的话语。章楶无奈地一挥衣袖,示意传令官把话说完。
“章帅!”新入内的传令官往地上单膝一跪,喊道:“回传捷报,熙河路王愍大将突袭西夏右厢军卓罗监军司,斩首一千三百级!获牛羊、畜产共计二万五千余,焚掠七百里!”
他这话一出口,帐中将领尽皆动容,有几个“啊”地一声喊了出来,个个喜形于色,就连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章楶也忍不住拈须微笑。他沉思着于案前来回踱了几个来回,眼光始终不离墙上地图,笑意渐渐隐去,朗声道:“药宁将军,你适才说,阿埋、妹勒、仁多保忠,计划于明年春天卷土重来,再袭平夏城,此话当真?”
他身边坐着一位年轻昂藏汉子,红脸膛,浓眉大眼,白袍髡发,作西夏人打扮,左耳戴着一只金环,正是前来归顺的西夏军官药宁。听了章楶此问,一抬头,坦然道:“既然归顺汉朝,何必拿假话哄你们。俺说的话,句句属实。”他说的是一口汉话,带着极浓重的西夏口音。
章楶负手走了几步,思忖着沉声道:“倘若如你前日所言,西夏派遣了首领嵬名咩布至辽国,乞契丹国王发兵来救。倘若老夫这边的辽国间谍回报亦不假,辽国的援兵,无论是劝降还是劝和,快马加鞭,这两天也该到了。”
慕容复坐于章楶身边,一直不曾开口,这时忽立起身,凑至章楶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眼光始终不离药宁。
章楶眉头一皱,微微点头,片刻不语,随即扬声道:“如今药宁将军带来了阿埋、妹勒、仁多保忠的具体驻兵地点,既然西夏人一贯以为咱们用兵谨慎,很少发动纵身攻击,倘若这次趁辽国援兵未至、西夏元气大伤的机会,反其道而行之,出奇兵长途奔袭,敌人肯定不会有备。阿埋、妹勒、仁多保忠,都是西夏军中叫得上名的响当当的名字,此次若能趁热打铁,将这几人一举拿下,定能大挫他们士气,明年春天再袭平夏的计划自然也不挫而败。”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以眼光环视一圈座中将领,放缓语气,道:“……我知道诸位刚刚都经历过一场恶战。但此次追击,势在必得,不能不再劳烦各位为老夫星夜奔袭一场……”
他话音未落,已有不少将士争先恐后站出来,纷纷请缨道:“臣愿往!”“我!”群情激昂,竟无一人退缩。
章楶微笑拈须颔首,提高声音道:“天都山离此地二百余里,此次长途奔袭,还需倚重骑兵。步兵、弓弩手将军请出列罢。”他这话出口,便有数人自动自觉地坐了回去。章楶沉思一番,于剩下的人中间点了折可适、姚雄等四将名字。他的眼光落到郭成身上,刚有一瞬间轻微的犹豫,郭成已往前跨了一步,无比自然地道:“臣愿往。”
章楶点头不语,瞧了他一阵,忽唤道:“慕容复!”
“臣在。”慕容复似早在等他这一句,自椅上立起。
“前日平夏城一役,我把你这样一员骁将囿于外围策应,担负统筹全局的重任,不能战、不能走、不许胜、不许败,实在是委屈你得很。”章楶叹道。他踱至慕容复身前,往他肩上一拍,道:“……这一战,我要你只许胜不许败。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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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黑暗的平原上,一万精骑正趁着月色,极快地飞驰过茫茫大漠,向天都山飞驰而去。
“还有多远?”慕容复问。他的话声被马背风声切割得时断时续,但还是落到了郭成耳里。
“快了。”郭成抬头瞧瞧月亮的方位,扬声遥遥冲他喊:“……再跑五十里,就该停下来给马蹄包上点儿。”这是为了奇袭时不令马蹄发出响声,惊动敌军。
再奔出五十里,传令全军下马,包裹马蹄。一万轻骑兵衔枚疾走,潜行至天都山锡斡井西夏军营附近,悄然按计划撒开包围圈,人马养精蓄锐,静静埋伏于山谷之中,屏息静气,只等发动攻击的那一盏红灯为号。
西夏营地中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歌声笑闹。西夏将领阿埋、妹勒正于营中饮酒作乐,哪里想得到军营驻地已然暴露。冷不防账外起了一声暴喝:“告降不杀!”二人双双吃了一惊,抓起兵刃跳起身冲出账外看时,出了一身冷汗:账外满山满谷,皆摇动着红灯光影,满山遍野,皆是铁甲雄兵!
这一万宋军如同神兵天降,着实打了西夏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二位兵甲尚来不及穿,事到如今,也只能奋起神威,不要命地杀入敌阵。怎奈寡不敌众,走不过几个回合已被几名骁勇骑兵放翻制住,被摁着脖子押到一位年轻将军面前,奏道:“这两位便是阿埋、妹勒。”
那将军瞧了他们一眼,和和气气地道:“久仰。令二位将军受委屈了。”说着上前亲自替他们松绑。
“要杀便杀,老子才不愿受你们宋狗折辱!”阿埋一侧身避开他手,直着脖子大义凛然怒道。
“放肆!”一员偏裨模样的将领呵斥道,“你怎敢对我慕容将军无礼!”
阿埋大惊,道:“你便是慕容复?”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人生得像个姑娘般秀美,但眉目间自有一股沉毅英武之气,不怒自威。
慕容复好整以暇地道:“二位将军平日好生难请。今日星夜奔袭,就是为了请二位回宋营一叙。还请为将军松绑。”他抬眼一示意,自有人上前欲为二人解开绳子。不料阿埋又一侧身避开,冷笑道:“假惺惺的就不必了。既然绑上了,那就还绑着去府上作客罢。平日素闻将军英名,却不知哪天有福气在战场上讨教几招。”
他这一句话说得意带讥讽,慕容复却不动怒,微微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一挥手令人将他们带下。
主帅陷落,军心自溃。西夏军小部分四下逃散,大部为宋军精锐所俘虏。六位将领简短地碰了个头,略微收束队型,当即班师往回赶去。
月亮已经快下去了。长途奔袭的马匹在静夜中口吐白气。
“你在想什么?”郭成打马走了几步,赶上前面策马小步快跑的慕容复,轻轻地问。
“我在想,”慕容复微微顿了片刻,“燕然山勒石,究竟刻在这荒原里的哪一座山上。”
他口中的燕然勒石,乃是东汉永元元年大将军窦宪率领汉军及南匈奴、东胡乌桓、西戎氐羌大败北匈奴之后,在燕然山南麓勒石记功,由随军出征的中护军班固写就的一篇铭文,歌功颂德,文采飞扬。文章载于史书,石碑却已湮灭。
“……你还记得么?十年前前朝皇帝派咱们五路伐夏的时候,这篇《燕然山铭》是指定要将士诵读的。你想想,窦宪带着兵深入大漠,追击北匈奴,他带的兵里头,却有南匈奴,也有东胡人。”慕容复背对着他,轻轻地道。夜静得像一个梦,他们四周惟有马蹄和车轮在沙地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响声,四周群山在大漠中悄然矗立,投下深重的阴影。“……这些胡人为汉人所驱策,自相残杀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心情?”
夜晚寒冷。他背对着郭成,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夜中弥漫开来:“窦宪勒石记功完毕,班师回朝,受了封赏。又过了几年,他发动政变,被皇帝杀了头。流了这么多的血,如今人记住的只有一块石头。”
他轻笑一声,一摇头,不再说下去。
“我小时候听长辈说起。”郭成沉默了片刻,道。“……说燕然山大概是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扬起马鞭,朝西北方向遥指了一指。
慕容复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只看见遥远的、垂落的星辰。只听郭成柔声续下去道:“我打小就听我爹、我叔叔他们讲,收复燕云。听是听了,当时太小,不晓得什么意思。小时候家里穷,揭不开锅。为了少供一口人吃饭,就报名当了弓弩手,稀里糊涂蹉跎至今,如今长大了,有了妻儿牵挂,才明白‘家国’这二字。我除了护佑同袍平安之外,只愿不令年轻这一辈生在战火纷飞的地界,无论是西夏的孩子还是汉人的孩子,都不应当。即使是为了刻进石头里的功勋,也不值得。”
慕容复背对着他微微颔首,在月光里催马快步前行,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沉默里又往前行了一会儿,郭成忽然一勒马头,毫无征兆地举起一只手。他身后训练有素的队伍顿时停下。
“怎么了?”慕容复心知有变。他高度戒备,一抬手卸下马鞍边弓箭,握在手中。
“有伏兵!”郭成凝神倾听了一会儿,忽提高声音厉声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一支响箭挟着凌厉的哨音破空袭来,不偏不倚,一箭正好重重射入慕容复坐骑前腿。今夜为了长途奔袭这二百来里路,人人皆轻装简行,未带备用马匹,也未给马匹披挂重甲,那匹马冷不防中了这一箭,痛嘶一声,前蹄顿时跪倒,若不是慕容复轻功了得,眼明手快飞身下马,眼看就要被甩下马背。
“全军上马,速速寻找掩护!”郭成勒马朝四周大吼。“我们中了埋伏!”
他们此时已行进至一处山谷环绕的地带,只见山谷之上,漫山遍野攒动着西夏军的白袍金甲,被逐渐暗淡下去的月光映得闪亮,人数似比他们多出一倍,居高临下先以西夏语后以汉语喝道:“投降吧!”
“交出阿埋、妹勒二位将军,赐你们全尸!”
“跟他们拼了!”折可适拨转马头驰过来,怒道。
姚雄不语,只策马极其镇静地立在原地,统帅着他的兵马,闻言只朝这边沉默而短促地一点头。
慕容复临危却丝毫不乱,他蹲身查看过马匹伤势,心知已无药可救,一狠心,掏出腰间匕首,割断了它颈间动脉,随即附身搂住马头,低声向它喃喃说话,直到它挣扎抽搐着在一滩血液里断气,方才松手立起身来。
郭成冷笑一声,仰天以西夏语挑衅地高喊了一句什么。闻言敌军顿时骚动起来,群情激愤模样,呼喝连连,纷纷放起弓箭来,众人举起盾牌抵挡了一阵,上面放箭之势稍缓,已经有部分西夏军按捺不住,自高处冲下,与宋军战在一处。
“你不是说不会西夏语?”周围杀声震天,这时慕容复反倒仿佛如鱼得水,镇定下来。他一伸手,腰间长剑“呛啷”出鞘,清叱一声,飘身冲入敌阵,剑锋泼出一片清光,放倒周围杀上来的一圈敌人。
“我懂脏话!”郭成一条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奔马来回突入敌军人多处,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遥遥向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