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随手抚摸它羽毛,爱惜之情溢于言表,笑道:“一样的鸟,于边境榷场被宋国商人重金购回中原,训练出来,却变成你们官家酒席间行令叼筹码的玩物,毫无尊严。和雉鸡有什么区别?”
他手臂一扬,灰鹰顿时拍着翅膀“扑棱棱”高飞起来。二人都沉默不语,以目光追随这头鹰于帐中来回盘旋,双翅翻飞,激起气流回荡,引得自屋顶直直垂下那一道光束中浮尘涌动。
耶律洪基并不望向慕容复,淡淡地道:“你们南朝人,不论是做事还是打仗,全都讲究‘道理’二字。朕是粗人,没读过多少经典,也没有耐心讲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雄鹰天生合该属于草原,中原没有它施展身手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慕容复忽道:“说起猎鹰,汉人诗书虽然不入陛下法眼,可臣听闻陛下一向潜心礼佛,想必听说过佛经中的大鹏金翅鸟。”
耶律洪基剑眉一挑,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道:“说来听听。”
慕容复道:“佛经言,大鹏鸟又名≈ap;ldquo;伽楼罗≈ap;ldquo;,乃天龙八部之一部,生而不死,奋勇猛力,大智大悲,以龙爲食,两翼相去三十六万里,居于须弥山北方,有种种庄严宝象,鸣声悲苦。”
耶律洪基凝神聆听,听至“以龙为食”一句,脸色微微一变。
慕容复瞟一眼他脸色,嘴角微微一牵,自顾自徐徐说下去:“金翅鸟的杀生,不是恶行,而是大慈悲行。‘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凡被它吃掉的众生,都是善根已成熟者,仅仅苦于肉身所累,差这最后一层不得解脱。于是金翅鸟来帮忙,吃掉皮囊,除去最后一层成佛的障碍。到它命终时,体内积蓄众毒,无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回须弥山顶上命终。死后,以前所食的龙肉毒性一齐发作,十分厉害,使它全身燃烧起来,直到整个身体灰飞烟灭。惟有一颗心不能烧化,晶莹明亮作纯青色,是为琉璃心。天上的帝释拿到这颗心,把它佩在头上当作珠宝。”
耶律洪基沉默,只以征询眼神望着他,微微一摆头,示意他说结论。
慕容复叹道:“与其奉献一颗琉璃心作帝释天鬓边珠宝,终究不如老庄的鹏鸟来得痛快:‘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ap;ldquo;。陛下。……草原虽然广阔,只怕终究也不是他故乡。”
耶律洪基愈是听下去,就愈发露出失望神色,待他说完,怔怔坐了一会儿,似心有不甘,意犹未尽地追问一句:“那你呢?”
慕容复摇头失笑:“陛下,臣乃草野化外之人,岂敢以鹏鸟自比。岂不闻我大宋前朝忠臣郑毅夫有诗云?‘羡尔百鸟有毛羽,冰雪满山犹解飞!’生为飞鸟,尚有翎毛可以蔽体,不幸生而为人,哀民生之多艰,惟有鞠躬尽瘁一途而已。”
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若无其事,宛如谈论寻常天气一般。
耶律洪基不语,眉头蹙得紧紧,瞧了他半天,忽一展眉,叹道:“也罢。大宋竟有如此良臣,前仆后继,也是合该赵熙那黄口小儿国运气数未尽。”
此话出口,他不再多说什么,立起身来,向慕容复一挥袍袖,作了个“退下”的手势,沉声道:“这一次的救命之恩,就算朕欠你一诺罢。”
慕容复一怔,正待跪下谢恩,这时,门外忽闻一声凄厉的、拖长的“报——”,几乎同时,中军帐帘被猛地打起,一名素衣粗服,头缠重孝、使节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奔入,裹挟进一身雪花和寒气,径直向耶律洪基面前一跪,一开口说的却是汉语。
只听他含泪一字字凄声奏道:“启禀辽国圣主,宋官家遣使来告:大宋宣仁圣烈皇太后,辅政九年,殚精竭虑,十日前一病不起,驾……驾崩了!”
☆、第九章
“ i was raised to be a good an a stor”
——郭·die another day·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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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成勒住马头,轻捷地翻身下马,走了几步。深秋的夕阳奢靡如金箔,映着他晒得黑黑的、英气逼人的脸庞。
他今日不衣甲胄,亦未带随从,轻装微行。军营中一派井井有条的忙碌景象,有的忙着刷洗马匹,有的埋锅造饭,仍有将士陆续认出他来,纷纷停下手头事情过来见礼,笑道:“郭将军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你们将军呢?”郭成认得其中一个是慕容复在东京时身边常跟随的一名副官,唤作杨仲卿的。这人生得面皮白净,身材颀长,平时未语脸先红,上了战场却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杨仲卿抬手朝东北方向一顶青灰营帐一指,笑道:“……我刚刚自将军帐中议事过来,这会儿想必还在。”
郭成微笑点头。他不欲多作寒暄,道过谢匆匆走出两步,忽想起一事,回头温言叮嘱马贲:“刚刚我催马跑得急。你先遛它一遛,不忙给水。”
“看谁来了?……”
他等不及,一掀起营帐笑道。
室内陈设跟他自己帐中无二,不过一榻、一几、一案,极尽简朴。地下摆着两把椅子,案上摊开一幅地图。墙角架子上一只水盆,搭着一条手巾,角落里一只衣箱,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甲胄战袍。一名少年正侧身坐于榻边,专心致志地给一柄镔铁□□上油,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道:“将军出去了。”
郭成的心一沉。待瞧清楚少年面容,不由笑道:“你先瞧瞧我是谁?”
那少年一抬头见是他,失声道:“郭叔叔!”露出又惊又喜神色,将手中枪往榻边一搁,抢上前来,纳头便拜。
“起来起来,”郭成忙不迭弯腰以手相搀。他仔仔细细打量他脸,又疼爱地摸摸他头发,叹道:“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上次在东京见你,”他以手虚虚往胸口一比,“才到这里。现在都到我肩膀了。……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我娘身体健朗,这次回东京刚见了。她老人家知道我们要回边关,特意托我向叔叔问好。”徐真道,随即满怀期待地问:“郭浩来了么?”
郭成含笑道:“今天我着急过来,不曾带他。不急于这一时,下次自然有机会见。……我都听说啦。今年夏天你陪使团出使辽国,这一趟忽生内乱,着实凶险,幸亏有你星夜自上京赶去伏虎林传信。郭浩可比你没出息多了,至今还跟着我鞍前马后,作个小碎催。”
徐真脸微微一红,只道:“郭叔叔哪里说这种话来。”少年一着急,顿时带出姑苏口音。
“他人呢?”郭成环视账内,眼光依次于一件件物事上流连过去。大半皆是熟悉不过的旧物。
“刚刚还在帐中议事。”徐真答。“……您后脚到,前脚同人一道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郭成点头,着意盘问他骑射功课长进。见徐真对答沉着,气度安详,不语含笑点头,又问了几句家常,方起身道:“我去寻他。”
“郭叔叔去马厩瞧瞧,”徐真在他身后叫道,“刚才听见谈论马匹来着。”
郭成打起帘子的手一顿。他并不言语,只回头轻轻地以眼光扫了一眼徐真,少年顿时一拍后脑勺,大悔失言。大人所谈论的军事要务,他即便听见了,也该装作没有听见才是。
“放心。”郭成的笑声遥遥飘过来,人已去得远了。“……不会告诉他的。”
出得帐来,天色已擦黑。
军营中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点点灯火于夜色中摇曳,远远听闻马嘶咴咴。郭成半生于马背上度过,听声知形,知有良驹。
马厩安置于避风处。郭成踱至门口,不提防有人拦住他喝问:“口令?”郭成亮出腰牌,守门军士这才认出来,笑道:“原来是郭将军。”闪身放他入去。
马厩中弥漫着马匹与干草、皮革混合的温暖气味。郭成是农家长大的孩子,繁星满空的秋夜,和小伙伴捉迷藏,爬进田里高高垛起的稻草堆躲藏,有时同伴忘记来找他,一觉睡到天亮,都是童年常有的事情。干草气味总是令他想起家来。
郭成转了一圈,不见慕容复身影,其中一厩二三百匹骏马却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一批马身量不比中原战马高大多少,但毛皮油亮如绸缎一般,匹匹皆神骏异常。一名老军曹手执长叉,正于地下翻动干草食料,笑道:“这一批是慕容将军自辽国带回的塞外良种。”
“一天食料消耗多少?”郭成爱怜地抚摸一匹栗色马脖颈。马于厩中安静地嚼食,温柔的大眼睛时不时一忽闪。
“喝!”老军曹哈哈笑起来。“一天嚼裹总要十斤草,五六斤豆子。”
“难为他怎么把这两百尊活祖宗折腾回来。”郭成笑道,随即想起一事,叮嘱道:“辽马和中原马不同,草料需晒得干透了再喂。”
“将军宽心,我理会得。”老军曹笑道。“慕容将军适才再三嘱咐。”
“他人呢?”郭成问。
军曹奇道:“他刚走,走得甚急,也不知去了哪里。郭将军不曾见过他来?”
郭成笑叹道:“不曾见。”
郭成在马厩门口站了一会儿。整个军营在他周围有条不紊地忙碌,但他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
正彷徨无计,鼻孔里忽钻进一缕若有似无的芳香,极为熟悉。郭成不由得抬头望去,一抹碧影跃入眼帘。他不由眉头一展,失声唤道:“阿碧姑娘!”
阿碧脚步顿止,见是郭成,喜不自胜,笑盈盈地过来与他见礼,道:“郭大爷长远弗见。公子爷前朝还在念叨,说通扯起来弗见有日子哉。”
郭成一个西北汉子,叱咤沙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怵阿碧姑娘与他打苏白腔,这句好歹听懂了,遂笑道:“我是军事倥偬,你家公子是政务缠身。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两年走动得是没有那么勤了。”
阿碧柔声道:“公子爷么忙煞。郭大爷么也忙煞。今朝三明朝四,一年里头么总归有大半年在外头奔走,少少能在家的。郭大爷今年年关倒是来燕子坞白相好伐?搭嫂子郭浩一淘来。”
郭成察言观色也只勉强听懂六成,心一横,连蒙带猜硬答道:“你嫂子跟孩子们都好。……今年过年不好说。”
他言尽于此,并不多作解释。然而阿碧已听明白弦外之音是战事吃紧。她不由暗暗忧心:此次西夏倾国出动,倘若开战,战火绵延,这个年只怕不好过。但她早被慕容复十几年军旅生涯磨练出坚韧脾性,微笑着以话扯开去道:“郭大爷阿见公子爷来哉?寻他半日弗见。”
郭成微笑:“我也在寻他。”
阿碧笑道:“郭大爷同公子爷长远弗见哉。倷慢慢寻,我去厨房瞧瞧。”说着拔腿便走。
刚走出几步,郭成忽叫住她,正色道:“阿碧姑娘,听说你不久要大喜了。我在这里先给你道……”
阿碧一开始还笑吟吟地站住脚倾听,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讲,听到这里不由得一声“哎呀”脱口而出,羞得满面飞红,一顿足掩面飞奔而去。
阿碧抽身去了,郭成的话才出口一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正立在原地纳闷,忽闻背后有人笑道:“怎么,一见面就欺负我们阿碧小妹子?”
郭成喜道:“三哥!”
包不同打扮得羽扇纶巾模样,一摇三摆地走了来,未语先笑道:“恁久不见,一见面就惹她生气。”
郭成苦笑:“她不是明年春天订婚?我只道戎事倥偬,到时候不一定能抽身下江南,所以先跟她道一句喜。谁想平白无故生起气来。”
包不同见难为得他也够了,笑叹道:“非也非也,你并没说错话。阿碧长这么大没怎么离过燕子坞,脸皮薄着呢。等嫁到汴京,大门大户的,当两年少奶奶,管两年家,也就好了。”
郭成忍俊不禁:“你们燕子坞还不算大门大户?汴京哪里好?非得远嫁?”
包不同一摇扇子,不经意地笑道:“非也非也。不到汴京岂知官小?”
郭成摇头微笑。他心知跟包不同斗嘴斗下去无益,遂岔开话题问道:“找你家公子爷好半天了。包三哥从哪里来?可见过他?”
包不同以手中羽扇朝中军大帐遥遥一指:“公子爷在中军帐内陪章学士议事。正好老包也去忝听一二。郭将军可要一同去?”
“也好。”郭成略想一想应道。
他们向中军帐中行去。
“听说他前日和章相大吵了一架?”郭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地道。
“大吵不至于。都怪那熙河军将领贪功冒进,头脑发热。”包不同似料到他会发此问,长叹一声。“郭将军你这段时间忙着主持修城,怕是听得不周全。那日西夏阿埋、妹勒带十余万夏兵来到没烟峡,欲阻我筑城。王文振主帅令公子爷同折可适各率一军,为前军出击。公子爷领兵在前,先遭遇了西夏军,折将军立马带着曲充折返赴援。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日头上了中天,才堪堪将西夏人打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