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观望的太学生好奇起来,蠢蠢欲动,一连猜了几员武将的名字,才出口却都为同伴所一一否决了。
“马家公子年轻得很!这人看着却像二十四五岁年纪,怎么可能是他!”
这边乔峰却忽地将酒碗一推,立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跨至栏边。
他目力极佳,远远地将这极为熟悉的神色和身姿一一收在眼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不是慕容复,却又是谁?
他稍微平定一下心神,高声唤道:“慕容!”
鼓乐喧天,几乎盖过了乔峰的声音。然而随着大行列缓缓行进的慕容复身形却微微一顿。他抬头循声望去,隔着蓦地望见了正凭窗眺望着他的乔峰。
他愣了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怔怔地望着彼此,谁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中间隔着满街火树银花、摩肩擦踵的观礼人群、二万一千五十六人的銮驾。但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就好像这些都不复存在,喧天的丝竹也俱数都沉寂下来。
慕容复只愣了一瞬间,随即移开了眼光。他毫不犹豫地策马一跃,出了队列,驰向道边矗立的一位禁军军官,指着楼上的乔峰,向他说了几句话。那军官一揖,领命快步转身而去,他随即抬头注视了一会儿乔峰,微微一笑,拨转马头,径直去了。
他这一系列动作极为果决大胆,兔起鹘落,一气呵成。旁人尚不及反应,他已然又回到了行进的队列之中。
不一会儿,果然见那禁军军官分开人群,挤上楼来,向着乔峰一揖,道:“慕容将军托末将带信于帮主,请帮主今夜于汴京丐帮总舵相候。待銮驾回宫,将军便过来相见。”
☆、第四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what do we talk about whealk about war·几道
============
乔峰出得酒肆门时,天色早已擦黑。
正对宣德门,一杆高挑入云的立木之下,一名军官转动绞盘,以绞索缓缓地将一盏红灯升至杆顶,仿佛墨黑的冬夜里盛开了一朵火红照眼的榴花,澄明而温暖。
停了一停,第二盏、第三盏红灯随即又缓缓地升了上来:这是官方灯市启明的信号。
一瞬间,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赞叹声和欢呼声,大宋的整个长夜似乎都被灯火映亮了。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好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街市上,处处火树银花,车水马龙,游人如织。街上观灯的、舞鱼龙灯的、售卖灯笼吃食的,人头攒动,香气细细,真个万人空巷。宣德门外,棘盆内歌舞百戏演得正热闹,丝竹声、戏乐声、掌声、采声一阵阵喷发出来,如同春雷。
一出酒肆大门,乔峰几乎立即被涌动的人群挤了一个趔趄。
他站定脚,顺手紧一紧围脖,逆着人潮涌来的方向,朝着甜水巷迈开大步行去。左支右绌行了一会儿,也没能走出多少路去。他略生焦躁,一转眼瞧见南边一条偏僻小巷,遂一转身掠进去,拣个无人注意的空档,反手扣上风帽,提气一纵,飘身上了屋顶。
乔峰立定于檐上,极目眺望了一会儿脚下灯火通明的东京城:脚下是一座灯的海洋、人的海洋。他想起儿时上元夜,手提灯笼,随父母往城里观灯的情景,不由得独自微笑起来。
这时,宣德门楼下隐隐传来山呼“万岁”之声。想是天子或小皇子登上了城楼,与民同乐。
卤簿大队应当早已散了。
乔峰最后向脚下这座光明庄严的城市望了一眼,纵起轻功,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于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上急行而去。
丐帮东京的分舵隐于朱雀门内,保康门街以东一带,乃是深巷中一处僻静小院。这一片下脚客店云集,街市热闹,鱼龙混杂,平日多几个叫花子出入也无人着意。
乔峰自墙头轻轻跃下,大踏步走去。
院落檐下明晃晃地挂着一排花灯,门口闲立着两名丐帮弟子,作鸠衣百结打扮,正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见乔峰来到,连忙站定作揖,唤了一声“帮主”。
乔峰应了一声。他远远早瞧见门口系着一匹高头大马,形容矫健,通体雪白,皮毛油光水滑,一根杂毛也无,惟额头一点菱形黑斑,驮着一幅八宝鞍辔。
到了这里,他却不忙进门,站住脚含笑瞧了一会儿那匹马,伸手欲拍它脖颈。却不料这马不服生人亲近,见他手伸来,撅着蹄子一甩头避开了,连连直打响鼻。
乔峰倒不提防它如此野性难驯,笑骂道:“好个畜生。”
“帮主,”守门弟子小心翼翼出言打岔道:“刚才来了位官爷,说是帮主旧友。属下……”
“知道了。”乔峰不等他说完便笑道,一转身,大踏步往院中行去。
今夜丐帮弟子俱出门去了,观灯的观灯,打莲花落的打莲花落。往日热热闹闹的一个所在,今日却是静悄悄的。
乔峰一踏进门,远远便瞧见慕容复自北房客堂内快步迎了出来,想是听见了他进门的动静。
这一次,却是客人先于主人到了。
“乔兄。”慕容复远远便微笑道:“别来无恙。”
他仍穿着方才随銮驾游长街时的朝服,只卸去了官袍外披挂的盔甲,想是不及回营更衣便匆匆赶来,
乔峰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握住他双手,一语不发,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三年未见,慕容复身量长高了,肤色被日头煅得微黑,眼睛里装着边关澄冽的风霜和旷远的天空。
他心神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客堂内转出一位身材矮胖的老者,拖长声音,慢悠悠笑道:“帮主姗姗来迟,倒害得将军等了好一阵,又害得将军陪老头子扯了半天的家常。待会儿该先罚酒三杯。”
“罚!该罚!”乔峰闻言大笑。
“奚长老武艺高强,德高望重。今日有幸聆听教诲,我却怪乔兄不曾来得再晚些。”慕容复微笑。
奚长老爽朗一笑,向着他二人道:“丐帮虽然穷酸,却没有在院内待客的道理。西屋已置下薄酒,请帮主速陪将军进屋相谈罢。”说着抬腿便引他们入去。
走到门口,忽想起一事,唤过一名弟子,吩咐他去量二升黑豆喂马。看那弟子去了,转身向慕容复一揖,问道:“不知将军今夜还待回营住宿吗?霜重露寒,马滑难行。倒不如在这里将就一晚罢。”
“三年不见,今夜好容易脱身前来相聚,自然是要与乔兄连榻夜话的。少不得于贵帮叨扰一晚。”慕容复笑道。
待于室内坐定,银灯高照,二人却一时相对无言。
终于见面,二人俱心潮澎湃,实在分别了太久。太多想说的话在心头涌动,中间隔着那么多的人和事,一时竟不知从何谈起。
远远的,隐隐有嬉笑欢呼声随风传来,混杂着烟火爆竹的鸣响,愈衬得一室俱静,惟有地下火盆烧得旺盛,偶尔发出“毕剥”轻响。
“信之可好?” 对坐饮了两杯,乔峰终于打破寂静,问了这么一句。
“他这般命大福大,能在阎王爷手里走一遭又回来的人,岂能不好。倒是边陲的黄羊狍子日子过得不太好。” 慕容复瞧着他微笑。
乔峰感叹:“当年辗转收到你来信,道信之自乱军丛中平安回返,实在是头一等天大的喜讯。他与芸娘完婚,又喜得贵子,那自然是第二等天大的喜讯,只可惜兄弟俗务缠身,次次辗转收到来信,都堪堪错过了,未能前往道贺。”
慕容复微微一笑:“郭家大公子已经满地跑了,我打马都追不上他。前日听闻,芸娘又有了身孕。再过个半年,眼看信之又要当爹了。满月酒只怕乔兄还有机会。”
乔峰喜道:“却不曾听说这好消息。义不容辞,即时定当亲身前去,喝他一杯酒水。”
“前年五月,乔兄继任帮主之位这等大事,却也被我给错过了。” 慕容复笑道。
乔峰闻言一叹:“边关战事频传,你枕戈待旦,哪里抽得出身来。听闻大前年永乐城一战,极尽惨烈。若无你与信之拼死驰援,只怕这一战毫无胜算。”
“主持修筑永乐城的乃是徐禧。他倒是个忠心向主的,只可惜做了一辈子的文官,好高骛远,狂谋轻敌,哪里懂行军打仗的道理。偏生他还不合得罪了老种经略。”慕容复蹙起眉心,手指轻轻抚摸酒杯,徐徐说与他道:“当日夏兵倾国而至,将永乐城团团围住,又断了城中水源,徐禧束手无策。官家令种谔驰援,不料种经略托辞兵力不够,不肯发兵。徐禧不得已向刘钤辖求援,这才派了信之与我带兵前去。我与信之星夜兼程,赶到城下之时,城中已断水四日。”
想起那日入城所见的惨状,慕容复露出不忍神色,长叹一声,一摇头,举杯仰头饮尽,不愿再说下去。
这一场恶战,不过被他这么几句轻描淡写道来。乔峰是上过战场的人,听来却深知其中惊心动魄之处。
他沉默一会儿,提起酒壶斟酒,岔开话头道:“刘钤辖可好?”
“钤辖身体强健。”慕容复定一定神,微笑道:“说出来不怕乔兄笑话。这两年跟着他,建复堡砦、养马练兵、募兵屯田这等差事,倒是干了不少。前日钤辖还动问起乔兄近况。放走了这一员猛将,我看他今日还似心有戚戚的模样。”
“钤辖身边有你在,我便放心了。”乔峰闻言哂笑,一仰脖自干了一杯。“我这等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还是待在江湖中自在。”
慕容复闻言一抬头,笑道:“适才乔兄未至时,有幸跟奚长老谈了两句。听闻当年乔兄于泰山大会力克九敌,救丐帮于水火之间,以此大功继任帮主,将一个数万人的大帮经营得风生水起,上下莫不敬爱服从。再者,我虽戎边西夏,亦时时听人言起:自澶渊之盟,我大宋与辽国虽兵事不起,但边关时时仍有异动。此等纷争,若由朝廷出面干预反而尴尬。倒是仗着丐帮之威,从中斡旋,近年来有惊无险,解决了几桩大事。却不知乔兄的‘不能令’三字是从何说起?”
他说话时,一点戏谑的笑意自眼角眉梢而起,慢慢地弥漫开去,自眼中一直蔓延到唇角。乔峰瞧在眼里,只觉得胸膛里一颗心倏忽间跳空了一拍。
他心忖是酒劲上涌,遂也不以为意,将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道:“男子汉大丈夫,尽忠为国,分内之事。只可惜你我一个镇守边关,一个在江湖打滚,倒是离多聚少的时候为多。”
慕容复饮尽杯中酒,翻手照过杯底放下,抬手虚覆杯口,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再添,闻言却道:“只怕不出今年,官家便要将我调离边关了。即时回了东京,与兄时时相聚,倒也不是难事。”
乔峰一怔:”此话怎讲?”
“你道今日传唤我入宫前去的人是谁?却不是官家,乃是当朝高太后。” 慕容复扶起筷子,伸筷至盘中夹菜,神色逐渐凝重:“听闻前日官家中风病倒,口不能言。宫廷内起了一番争斗,匆匆扶立了储君。小皇子年纪尚轻,待官家撒手一去,垂帘听政的必然是太后了。官家主战,待西夏态度一向强硬。待他驾崩,太后主和,朝中人事变动,必然要起一番血雨腥风。到那时候,西夏战局,势必生变。”
“太后今日传你前去,却为何事?” 乔峰问,同时已隐约猜知答案。
心知所谈事态极为机密,他们都刻意压低声音。
慕容复眉心微蹙:“乔兄有所不知。朝中向来讲究‘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这几年刘钤辖对西夏屡立奇功,边关已有“刘家军”之名,功高震主,招致了诸多猜忌。钤辖与我这几年并肩征战,情同父子。今日太后召见,赐了一匹御马,听那意思,欲将我召回京中殿前。明面上是升擢,却是明升暗降,也是要借我制掣于刘钤辖之意。”
乔峰闻言,“腾”地立起,于室内来回踱了几步,抬手于桌案上重重一拍,森然道:“好一个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慕容复却反过来温然劝道:“乔兄不必动怒。我这两年辗转边关,一事无成,倒荒废了家业,正好得空打点一二。包三哥邓大哥俱是有家眷之人,抛妻弃子,陪小弟奔走边陲,风餐露宿。我对几位哥哥亦有歉疚。若有机会能令他们亲近家人,享几年天伦之乐,倒也不是坏事。”
乔峰不语,思忖着来回兜转了两圈,站定了,正待开口,一抬头,却望见窗外宣德门前那根高耸入云的立木之上已然悬起了两盏绿灯。待第三盏绿灯升起之时,灯市便该结束了。
慕容复顺着他目光瞧去,微笑道:“三更已过。”
他们一时都沉默下去,望着那第三盏灯沿着高高的木杆,缓缓地一路扶摇直上。它升至杆顶的一刻,整个光明灿烂的东京城,便如它被点亮那一瞬间一般,于刹那间重归于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