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慕容复等将领随刘昌祚押后,离开拔尚早。他们于营中最后巡视过一遍,检视行李兵器是否有所缺漏,若见有兵士打盹,便轻轻摇晃着肩膀将他们唤醒。
“你昨夜一宿没睡?”
巡视完一圈,终于拣个空档,坐着稍事歇息。乔峰见慕容复脸色疲惫,出言问了一句。
“被困在城里了。”慕容复一笑。“一时走脱不得,哪里敢睡。”
“这里有我守着,你闭一会儿眼。”乔峰略觉不忍。
“哪儿有这么娇气。”慕容复淡淡地应了一句。
乔峰见他嘴上逞强,神色却极为困顿,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也怕他一个不妥,露天睡着受凉,只好没话找话打岔道:“我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雪的模样。”
夜空是暗红色的,满满蓄着风雷。不知酝酿的是一场大雪,还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杀戮。
慕容复闭着眼不答,隔了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你生长江南,可见过大雪?”
适才沉默了一会儿,慕容复佩剑抱于前胸,头靠在一袋子米上,似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闻他此言,却好似清醒了一些:
“江南哪里有这么大的雪。”
被乔峰这么一打岔,慕容复似突然记起一事。他睁眼翻身坐起,伸手拿过水袋,拧开塞子喝了一口,反手至怀中摸出一只瓷瓶,递至乔峰面前。
“这是什么?”乔峰一愣。
“‘悲酥清风’的解药。”慕容复道。
乔峰吃了一惊。他接过瓶子,于灯光下细细查看。瓶身光滑,以木塞封口,标着几个西夏文字,却也看不懂是什么,晃了一晃,里边装的不似液体。
“也是运气,机缘巧合之下,竟被我撞见了这个。”慕容复笑道,随即神色一肃:“乔兄。你丐帮与西夏一品堂多有交恶,今后用得着这东西的地方,怕是只会多不会少。好好带回去罢。若是汪帮主能找着通药理的高人依样配制,自然最好。”
乔峰闻言,心下一热。他一笑,也不客套,将瓶子揣入怀内收好,一抱拳道:“多谢慕容贤弟。”
“谢什么谢。乔兄这样的武林高手,屈尊从军打了几个月的仗,一官半职俱不肯受。这一去了,倒是便宜了刘钤辖。”慕容复似笑非笑地道。
这时包不同匆匆走过。慕容复忽提高声音唤道:“三哥!”
包不同走过来一揖:“公子爷有什么吩咐?”
“此去西北三十里处,近黄河边,有几户人家居住。我怕西夏人提前决堤,水淹到那里。麻烦包三哥驰去疏散居民,将他们安置妥当。若是需要钱财打点,那都好说。”慕容复道。
包不同也不多问,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慕容复看他走出几步,忽出声又唤住他:“其中有一家,姓徐的一位大嫂,孤儿寡母,生活不易。拜托三哥务必着意照拂。”
☆、第十五章
“殉道者死于途中,首鼠两端的追随者无所适从,食腐者在这饕殄盛宴中大快朵颐,于是大地之上的纪念碑越来越多,世间却永无宁日。”
—— 热心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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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雪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起初只是温柔、安静的一点点飞雪,试探地、小心翼翼地悄然落下。很快变成不怀好意、来势汹汹的一场大雪,沉默而肃杀,如一支衔枚疾走的大军,潜入这个寒夜。
落雪本应当是无声的。可是高遵裕在率军急行的暗夜里,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它自大地深处生发,由远而近,滚滚而来,穿云裂石,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春雷。他于马上勒住缰绳,心生敬畏,随他的将士们纷纷抬起头来,于暗红色的夜空下看见盛大的、愤怒的落雪。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见的是大雪的声音,或是走错季节的一场雷雨:他错了。
那是黄河决堤,大水奔袭的声音。
慕容复勒住缰绳。他立在刘昌祚身后,居高临下,望着脚下汹涌奔流的一片大水,冷静镇定如他,这时也不由微微变色。
现在大水奔涌的那一片地方,正是环庆军撤离的营地。转瞬之间,已成泽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看惯了太湖三千里烟波浩渺。水的声音和气味,早已化为燕子坞日常底色的一部分,无时无刻不在那里,伴他读书、练武、入睡。谁想这温柔的波光也有如此令人胆寒的一面,是可以杀人的力量:在这种规模的天威面前,无论是再高深的武功,还是再勇敢的军队,几乎都没有招架还手之力。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灵州城城门缓缓开启。红色的天空下,一队白袍骑兵疾驰出城,向着环庆、泾原大军撤退的方向追赶而去。
刘昌祚注目眺望一眼敌情。他心知这时西夏人追来,便是要乘胜赶尽杀绝的架势了。忽厉声喝道。“郭成!上前听令!”
郭成一直随伺身后,这时拨马上前,沉默地一拱手。
“你骑一匹快马,带选锋队人马,速速南行,与姚麟将军会合,见机行事,护大军上牛首山去。我与慕容、乔峰率亲兵在这里断后。”刘昌祚道。
郭成乍闻此令,脸色发白。他猛一抬头,看向刘昌祚忧虑深重的神色,再看向他身后一脸云淡风轻的慕容复,和神色如常的乔峰。
作为久经沙场的将士,郭成太知道,这一别多半便是生离死别了。
然而军令如山倒。“服从命令”这个天职早已深深刻入他骨髓血液。大敌当前,莫说抗命,就连半分拖延都不可能容忍。
他一咬牙,滚鞍下马,一掀袍单膝跪倒,向着刘昌祚沉默地深深一拜。
他身后一片兵士随着纷纷跪下,同样一语不发地拜了下去。
“你们好好的。”
郭成随即长身立起。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嘴唇有一点抖。
“哪儿有那么容易。”慕容复却淡淡地应了一句:“兄弟几个还等着喝你喜酒呢。”他唇边殊无笑意,眼里却含着轻微的戏谑和暖意。
郭成翻身上马,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毅然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领军疾驰而去。
刘昌祚望了一会儿郭成远去的身影,忽而提起手中长剑。
“弟兄们,”自这一场大病,他清瘦了许多,鬓边风霜之色又添几分,然而这时眼光却沉重如铁,炽热如火,在这些陪他出生入死、浴血拼杀的亲兵将领脸上,一个个地看过去:
“今日你我的任务,便是阻拦在西夏追兵和泾原、环庆二军之间。务必守住了。”
“……守住便是胜利。”
那夜宋军得了密报,悄然连夜拔营退去。直至天明,西夏探子方探得泾原、环庆二军大部俱已退走,大惊之下,派人决了七级渠。
仁多菱丁料得后军尚未走远,自己却也不亲来,派出麾下二员猛将率军前去。
这一队追兵匆匆出城而去,一路向南。行至一片大水边,忽见微明天色之下,大雪纷飞之中,水中一片高地之上,一员大将高高坐于马上,这时弯弓搭箭,从容不迫,对准了他们:不是刘昌祚却又是谁?
刘昌祚箭法极佳,从无虚发,名震西夏,在夏军中有“箭神”之名,凡是他射出的刻有他名字的箭矢,往往被西夏官兵捡回去,当作宝物供奉起来。这时见他亲征,虽是败军,然而神威凛凛,立于大水之上,竟有一人拒千军万马之势。西夏军一时为他气势所慑,无人敢前进一步。
刘昌祚冷笑一声,将右手一松。那一箭如流星赶月,激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阵前一员大将躲闪不及,“啊”地一声,胸口中箭,栽下马去。
他的这一箭开启了接战的信号。
这时,忽闻杀声震天。西夏人俱是一惊,却见周围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突然冒出几百名宋军,气势滔天,携哀兵之勇,冲杀过来。
西夏军自恃人多势众,原本存了轻敌之心,一接战之下,却隐隐觉出有几分蹊跷:这些宋兵人数不多,却分成十几支小队,俱由一名将士打头,全凭他手中旗号为令,于西夏军阵中左冲右突。
几趟穿梭下来,宋军死伤颇盛,阵型溃散,士气却丝毫不溃。他们刚才用以冲阵的阵型隐含奇门八卦之象,将西夏军阵割裂得一时无法收束。西夏人此来确存了轻敌之心,却不料宋军竟勇猛难缠至此,当即打点精神,凝神对敌,拼杀一阵,仗着兵力强盛,竟是又慢慢将战局扳了回去。
这一战着实惨烈。
喊杀声、马嘶声,惨呼声,响作一片。众人皆立于及腰深、冰冷的水中战斗,便是有绝世武功也施展不开手脚,这种时候,一切都退回了最原始的拼杀和肉搏:人和兽之间的争斗。
二尺深的积水已被鲜血染红。有的地方,兵士尸体已然高高垒起,堵塞了水流。有的宋军尚保持着与敌接战的姿势,便英勇地死去了。
一团混战当中,战场上的高手分外扎眼。
刘昌祚喘一口气,环视战场一圈,一眼扫去,正好看见慕容复身陷战圈当中,正在独自苦战。他稍一分神,脚下一绊,跌入齐腰深的水中,一时爬不起身。敌人见他露出破绽,更不打话,高高举起枪,朝他当头劈下。
“慕容!”见他遇险,刘昌祚心急如焚,伸手便至背后去摸箭,不想却摸了个空——他的箭已经用光了。
刘昌祚心生绝望,却忽闻一声虎吼,却是乔峰赶到了。他这时救人心切,手下哪肯留半点余地,人尚未至,一式“亢龙有悔”掌力已然毫无保留,汹涌推出,前招刚至,他身形飞掠不停,于半空中后招已然又到,又是一招“亢龙有悔”,连绵不绝,后招连着前招,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后发先至,顿时将慕容复身前那人轰得筋骨尽碎,连人带兵器飞了出去,跌入水中。
乔峰抢上一步,将慕容复自水中搀起。他们根本不及交谈,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倚靠着彼此的背脊,再次扑入恶战当中。
将最后一波西夏人的攻势打退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
雪仍然落得急。
刘昌祚倚着手中剑柄,喘息了一会儿,环视着满目疮痍的战场,神色恻然。
这时,漫天大雪之中,一骑人马冲风冒雪,于天边疾驰而来,马背上一面“刘”字旗于雪中翻卷。
“钤辖!”传令兵远远在马背上便已高声喊了起来。
“刘钤辖!”他不待驰得近了,一翻身滚鞍下马,于水中双膝跪地,全身颤抖,嘶声禀道:
“前方来报!俞辛、任诚二位将军前去驰援环庆军撤退,双双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