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药煎来了,容肃温言软语地把那人叫醒。
许宴浑身乏力,半撑着身体病恹恹的倚在床头,一头乌发披散着,敛了浅淡的眉伸了苍白的手向他讨药碗,调子又轻又缓:“殿下,我自己喝。”
容肃依他。
许宴喉头微动,神色如常的把苦口的汤药灌了进去。
“苦吗?”
许宴偏了头看他,扯出一抹笑来,亮了亮空碗道:“还成,要不殿下尝尝?”
容肃真的尝了。
许宴被他用力揽过,单手堪堪端着瓷碗,任由他在自己口中大肆掠夺,苦涩在两人舌尖蔓延开来,勾勾缠缠,难舍难分。
容肃好不容易放开他,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津/液,幽幽道:“真是苦。”
容肃把话说的含糊其辞,他却是明白的。
他直觉那人内心比这药还要苦楚三分……
许宴这病来势汹汹,退了又烧烧了又退,容倾痊愈后也来看过他几次,只可惜他昏昏沉沉的睡着,容肃又看的紧,容倾连他的面儿都没见着,倒是许右进来了一次,替他点了几处要穴,临走时顿了顿,终是开口道:“先生每次染了风寒后,都会胸闷、腿脚酸麻,我点了他的膻中和伏兔两处大穴,先生醒来后会好很多,不过还需加以按摩。”
“本王知道了。”
许右这才身形一晃没了踪影。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许宴彻底清醒,已经是第四日卯时,天刚蒙蒙亮,容肃躺在他身侧,把他半抱在怀里,眼睫微颤,睡的不甚安稳,面上隐约带了丝孩子气,哪还有往日里的冷漠疏离,他忍不住抬手描绘起他的五官轮廓,容肃不像他眉目浅淡,反而眉宇英气,眼眸深邃,浓墨重彩,活脱脱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许宴闭了眼,极好的掩饰住了心中情愫,再睁眼时,双目中已是一片明澈,他既然给不了容肃想要的,那就给他本该属于他的。
他又温温柔柔地盯了容肃许久,心中轻叹,他果然还是喜欢他的。
这半月来,许宴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容肃把人照顾的更加细致,看的也更加紧了。
皇帝有意安抚他们母子,容肃后面也忙了起来,不过仍未忘了叮嘱许宴喝药。
许宴再在宫中见到四王爷,已是夏意初显之时。
他正教几个宦人丝竹乐器保养之法,面色淡淡,比上次容玺在花朝节见到他时瘦削了不少。
许宴余光瞥见那人,转身面对他行了一礼,“殿下好雅兴,怎么亲自跑到教乐司来了?”
“本王听闻先生之前生病了,一直没空去探望,现在来看看先生可否好些了?”
许宴不屑,他早已好了,却现在才来问候,嘴唇一勾,带了丝嘲讽的笑意:“想必是有人让殿下来看我,看我死了没有罢?”
“母妃不是这个意思……”容玺面露尴尬,“若是先生痊愈了,母妃想与先生见上一见。”
“微臣只是一个小小的司正,不知娘娘找我所为何事?”
“母妃并未告知于我,”容玺犹豫半晌,又道,“先生大可不必因我与六弟不合而对我萌生介怀。”
许宴听了他这讨好的话,只觉不耐,“四王爷若真是欣赏于我,为何在我大病之时未曾去王府看过我一眼?又为何下朝路过此处却连瞧都不愿意瞧上一眼?若殿下只是觊觎我这副身体,殿下同我明说,与殿下你睡上一觉便是,何必大费周章,做足了表面功夫?”
容玺被他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心说不是这样,可以仔细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对他的确存着这样的心思。
许宴也不管他,大步离开了。
来到昭仪宫,瞿嫔早已屏退宫人,看到他,顿时拍案而起:“果然是你!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送的礼,表姑母可喜欢?”许宴脸色苍白,双眸幽深,死死的望住她。
“果然是你设计的我?”瞿嫔似乎早有预料。
“是我。”
☆、第九章
许宴嘴角勾起,笑的温柔,语调温温软软,“当年表姑母能做到贵妃的位置,想必玩弄心计是常态,只是你不该当初用在父亲身上。”
瞿嫔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扭曲,咬牙切齿道:“你懂什么!当年陛下……当年陛下因为我跟你的父亲长得像才宠爱于我,我心里什么滋味你又怎么会明白?在后宫遭人非议,都说我是他的替代品!替代品!”
瞿嫔说完,许宴眼底已是冰冷一片,语调却依旧温软,一步一步走向她,“所以你就杀了我父亲,杀了我们全家,是吗?我爹娘死不瞑目,皆是拜娘娘所赐,是吗?”
瞿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竟然惊叫起来,许宴上前一步捂了她的嘴,免得把人招来,片刻后,见瞿嫔逐渐冷静下来,他才不急不缓吐出一句:“今日,让表姑母受惊了。”
出了皇宫,许宴去了许左给他置办的宅子,许左许右于门口等了他多时。
许宴面色灰败,双眸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绪,进了宅子捂嘴咳嗽了起来,咳到后来浑身都在颤抖,好似随时都要断气一般,许左许右赶忙上前扶他坐下,许左倒了杯茶伸手替他顺着气。
许宴乌发散乱,睁着咳得布满血丝的双目,直直的看着前方,眼神飘忽,也不知在瞧些什么,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没想到表姑母对父亲怨恨如此深,刚开始我只是有些怀疑……”许宴喘了喘,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低低咳嗽两声又道:“给我查!”说完眼中无悲无恨,只剩了无尽的冷意。
许左许右抱拳下跪:“是。”应完足下轻点,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只见书房走出来一人,许宴也不惊讶,见他走过来兀自抓了自己的手边诊脉边说:“你呀你呀,让你好好在家呆着非不听,非要出来瞎蹦跶,这下可好,出师未捷身先死?等着师兄给你收尸啊?”
那人说话极没口德,叫人恨不得撕烂他的嘴,眼神语气中却饱含了宠溺。
许宴朝那人笑笑:“有劳师兄挂心了。”
那人啧啧两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抱怨道:“别笑了,一点都不好看。要不是许右通知我,我竟不晓得你混的比我还凄惨,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都,跟在连忧山庄能比吗?啊?也不知道那破王爷怎么照顾的你,还把人越养越瘦了,真是……你这身上一股什么药味儿啊?那帮庸医净给老子在这儿臭显摆,让师兄来替你开副方子,保证你第二日活蹦乱跳榨干那小子都没问题!”
“师兄……”
那人一口气叨叨完也不管许宴,转身大步离去,带起一阵药香。
许宴无奈,进了里屋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那人摇着把破扇子端了碗乌漆麻黑的汤药一脚踹开了卧房大门。
许宴惊了惊,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看着摇摇欲坠的门,一时竟不敢言语。
“看什么看?你还舍不得这破门不成?”那人冷哼一声,摇了摇那把破扇子,又猛的把它摔在桌上:“你说你放着好好的连忧山庄不住,非跑出来,就为了你那点微不足道的破理由,连师兄都不要了?啊?你自己身体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啊?这他妈京城就这么好玩儿?啊?那个什么六王爷就让你这么挂念?啊?”
那人还想接着骂,瞅见许宴面露委屈,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雾气蒙蒙的,硬生生地住了嘴,隔一会儿又觉得不解气,咬了牙道:“我每次说你你都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真没出息!”骂完又觉得自己说狠了,把药碗往前推了推,软声道:“乖~先把药喝了~师兄亲手煎的哟~”
许宴忍不住又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眼中雾气更甚,那人见状,干脆一把揽过许宴,让他坐在自己身上,端了药碗作势要喂他,被许宴推了开去。
许宴夺过药碗,倏地站起来,恼羞成怒道:“师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唉,孩子长大了,嫌弃师兄了~唉~真是儿大不中留哇!”那人两手一摊,凄凄凉凉的叹,尾调拖得老长。
许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喝了药,便去床上躺下了。
那人不再闹,跟着许宴坐在了床头,把他左耳鲜红的缎子握在手中把玩,快睡着时,听得他喃喃道:“师傅尚未回来,你应多多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嗯……”许宴迷迷糊糊的应。
那人又哀叹了两声,捡了那破扇子端着空碗退了出去。
许宴这一觉睡的极不安生,多次被梦魇惊醒,醒来后却又全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几番下来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再也睡不着,掀了被子下床。
脚刚沾地,就见那人急吼吼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人,抬着一只盛满了浅绿色药液的巨大浴盆。
“师兄?”许宴疑惑,却对上那人得意的目光。
“脱衣服快脱衣服,师兄我最近研制出了一种新疗法,虽说对你那体内奇毒不堪大用,却对你这气虚体寒血液不畅之症大有奇效,”那人卷了袖子,伸手试了试水温,不停催促:“水温正正好,少罗嗦,快脱快脱。”
许宴慢条斯理的解了衣带,那人嫌他墨迹,大步上前来飞快的把他剥了个精光转手扔进了浴盆。
许宴一头扎进水里,从水里起来时满头满脸都湿透了,他抹了把脸道:“师兄,这药真苦……”
“良药苦口师傅没教过你吗?虽说这药不是喝的,不过道理总归差不多。”那人抱胸围着浴盆转了两圈又道:“师弟啊,不是师兄瞧不起你,你这骨瘦嶙峋的,王爷对你居然也下得了手?这王爷还真是生冷不忌,一点儿都不挑食啊……”
许宴把身体往水中浸了浸,懒得理他,过了会儿见他抬脚要走,着急问道:“师兄,我要在这药水中泡多久?”
那人冲他挤眉弄眼,原本生了一张妖冶异常魅惑世人的脸硬是被他弄得变了形,最后他收了表情笑的暧昧:“不急,倒时自会有人来接你。”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容肃推门而入。
许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容肃声音哑的厉害:“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许宴反应过来,噙着笑软声软语的安抚他:“今日事儿多,忘了时辰,王爷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连尘公子告诉我你在这儿,让我来接你。”容肃直直的盯着他,瞳孔幽深,映出了他的影子。
师兄真有这么好心?他暗自揣度,嘴上道:“有劳殿下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