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逾矩

分卷阅读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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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鬼笑着把他往那团瘴气里赶,一人扯一人推,又笑又搡,声音忽而尖锐如稚童,忽而低沉如老者,瘆人古怪。

    他飘得极快,周遭许多苍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全都和他一样麻木地任由摆布,只是脸上挂着哭和笑,像是留恋人间的残影。

    没有一个影子为这地狱的惨淡而恐惧,全都在听天由命。

    不知走了多久,他远远看见一间大殿,殿门足有百丈高,门前站着两只十丈高的巨鬼,手持惩戒兵刃,面如妖兽,目光朔朔,盯着蝼蚁一般的他。

    身后猛地一下推搡,他整个人便涌进了那殿门之中,原来那殿门之中有一道小缝,正好容他一人进去。

    两只小鬼随后进来,扯着他飘了一段路,嘻嘻哈哈:“阎王,他来时孤身一人,没有鬼差!”

    他仰头看,面前空有茫茫迷雾,什么也没有。

    “没有鬼差,他怎么会乖乖地来?”声音震耳欲聋,不知道是从迷雾中的何处传来。

    “没有鬼差,他怎么会乖乖地来?”

    “没有鬼差,他怎么会乖乖地来?”

    声音幽荡,一下男音,一下女音。

    一个小鬼眼弯弯地好似藏着狡猾,想看热闹,声音刺耳:“他不留恋人间,就乖乖地来了。这可是第一个,绝对事有蹊跷。”

    另一个也嬉皮笑脸:“绝对事有蹊跷!”

    “查生平!”

    阎王下了令,不久后另有人道:“哎呀,他这人明明是五年前死的,怎么现在才来?”

    身旁两个小鬼对视一眼,眼中更是兴奋:“原来这鬼还在人间多玩了五年,腻了,怪不得乖乖来了。”

    另一小鬼道:“还要查鬼差!”

    雾中声音又来:“奇怪,吩咐收押此人的鬼差,竟然没有安排。”

    两个小鬼更是兴奋不已,又跳又叫:“鬼差得随时待命,没有安排鬼差,还得查阎王!”

    忽然那查生平的鬼又道:“阎王,这人五年前有数月经历空白,不知是谁改的——”

    又有人惊呼:“阎王,此人为二十一年前太界上仙所造——”

    再有人紧接着:“阎王,鬼差不是没有安排,而是安排了三次······却一一回来了,不知原因。这事好似曾经也有过——”

    最后一句话,是低着声掩着说的。

    “曾经?”两个小鬼相视而笑,上跳下窜,神情妖异,“接着查!接着查!”

    空中传来一阵巨响,是醒木拍案。

    阎王怒喝:“不许再查!将他送去孟婆那里,干干净净投入轮回!”

    两个小鬼忸怩着不情不愿,只得赶着那道毫无知觉的魂魄走。

    一座桥,重叠的鬼影之间,有个灰白发的老太婆。身着脏粗布衣,驼着身子,像是一块石雕。

    两个小鬼走过去,将她手里的碗抢来,你一口我一口,把那碗水喝得一干二净,还要仰头接着,把最后几滴喝完。

    一小鬼问另一个:“你忘了吗?”

    另一个道:“我忘了,你呢?”

    “我也忘了。”

    两只小鬼说着话,又嘻嘻笑着,快乐无穷。你追我赶,一下子跑没影了。

    孟婆在一旁桀桀笑了,看了那鬼魂一眼:“原来来了个不能好奇的人。”

    她说着,自己又斟了一碗汤药,一双浑黄的眼盯着那鬼魂,怪笑着喝了一口,再把那碗汤药递给那鬼魂,干瘪的嘴动了动:“你喝吧。”

    鬼魂麻木地接过那晚汤药。

    老太婆说完,便开始玩弄手边的一根粗绳,她把桥下的水拉了上来,一勺一勺舀进身旁熬制的汤锅里,那汤锅才两个掌心大小,可水不断装进去却怎么也溢不出来。

    她一边舀一边又依在那汤锅旁哭,哀声凄切,泪水不断落在那汤锅里。她盛起的汤药,不断有白色的影子来抢夺饮下,一碗又一碗。

    好渴······

    那鬼魂闻着孟婆的哭声,把汤药凑近嘴边。

    那汤药明明冒着烟气,喝到嘴里却冰凉刺痛,好似从深湖里刚舀起。麻木的鬼魂感受到那冷,浑身一颤,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又想起了一切——一两岁时的记忆,或在佛像手心作为一粒尘时的所见所闻,甚至天地之初的黑暗。

    他又想起,而自己是被他赐予了生命,而自己也是为了追他才到了这地方。他若喝干净那汤药,从此两人便再无纠葛。他将与千万个与他相逢的人一样,来了又走,再不回头,成为一道不起眼的疤。

    伏江!

    还未惊呼出口,那些记忆又像是骤雨来去,不过便消失无踪,只剩下酒罐破摔后的酒香余味。

    沈长策一下惊醒,他将手中的碗扔在地上,那碗迸破开来,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晚了。

    脑中那些乏味的日子、缠绵悱恻的柔情往事、那人的音容笑貌通通不见。只剩下一股宿命一般的恋慕充斥心头,余香未散。

    孟婆不再熬药,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沈长策,双眼浑浑好似没有眼珠子。

    那汤药喝不得,沈长策要逃!

    突然,两把钩刀勾住他的双腿,孟婆手如铁钳,擒住沈长策的下巴——她要把汤药灌入他口中!

    “呃!”

    沈长策动了动双脚,尖锐之痛扼在脚踝。他整个身子如被钉死了一般,浑身上下半点都动弹不得。

    孟婆拿着那汤药靠近他,诱哄她:“好痛苦,好痛苦······喝了全忘了就不痛苦了。”

    沈长策看到了自己碗中那苍白的脸,心里不断念道:不!

    孟婆给他灌下几口,那汤药冷却他的魂魄,它要把那最后一点热烈浇去。

    不!

    沈长策一挣,喉中发出声响,好似溺水一般。

    不!

    像是凡人在人间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沈长策无力的双手猛地把孟婆的手推开——又一个碗碎了。

    就在此时,身旁一张张惨白哭丧的脸,也全都转向地上。好似谁在暗中发号施令,那些鬼一下张牙舞爪,一涌而上,全跪在地上,舔食那地上混杂着碗碎片的孟婆汤。

    沈长策从千万重的白影里,看到孟婆正朝自己怪笑。

    她慢悠悠去那药罐前,盛起一碗汤药:“来来,这是天上神仙赐予你们的好东西,让你们又能快活过上几年,等痛苦了白头了,又来我这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魂魄们夺了那汤药,哭丧的愤怒的脸全都平静了下来,一个个听天由命,全都麻木地走到桥的那头。

    听天由命。

    沈长策望着桥的那端,孟婆好似能看懂他的念头,低沉的声音如同惑人的妖:“他们去的是极乐之地。他也在那边。”

    言下之意,你不如听天由命。

    沈长策遥遥望着桥的那端,不知为何,心中的竟然在灼痛,双眼已是泪水盈盈。

    他在吗?他真的在吗?

    沈长策又盯着自己脚下的钩刀,他突然将双脚从那钩刀里拔起——刀刃嵌入他脚里,没有血没有伤,只好似有连续不断地有尖针钻入身体之中,毫无规律地四处乱撞,要把一张灵魂撕成千片百片。

    魂魄摆脱了干瘦的身躯,好似力大无穷,可以摇山震海。

    此路不通,沈长策要回头。

    孟婆一惊,睁大铜铃般的眼睛,嘴里凄厉道:“生死之道,不可违逆!”

    沈长策置若罔闻,他转过身,重重白影挡在他面前,不让他往回走一步。

    鬼魂们无神地呢喃:“生死之道,不可违逆······”

    牢不可破的城墙,把沈长策所有退路封死。沈长策心中惊惧万分,他们口中的昭昭戒律,好似在告诉他自己再也找不到那思慕的人。

    他全身上下被难以言喻的悲愤所侵袭,又更是横冲直撞,可千万重影子拦着他,半步也踏不回去。

    “不可违逆······不可违逆······”

    四周鬼魂幽幽应和,声音不激扬,只乏乏地淌着,像疲惫之人的长叹。铺天盖地,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便唱起,连绵不绝。

    沈长策硬是推开了那些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