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盼着与那淑莲见上一面,心底好似有什么要问她。虽然他连要问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开始魂不守舍,无论是什么事,他是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沈长策忽又重重咳嗽,几乎把肺腑咳出来。曹姑娘给他倒了水,看着他夺来喝下,狼狈不堪,欲言又止。
沈长策却知她想说的话,只道:“你爹的交代怕是要落了空。”
曹姑娘却麻木道:“我早就听天由命。”
这年头,天给的命,都不太好。
是夜,夜如黑水。
沈长策在水中,恍惚看到了水上的光亮,有人抱着他,让他从水中探出头。终于得以呼吸。
那人离自己极近,沈长策却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得见他的眼睛澄清又干净,好似稚童一般。
他们那么近,是在亲吻。
那人忽然道:“沈长策,我们什么时候洞房花烛?”
沈长策还来不及羞赧,那人的眼神忽地变了,妖一般淫靡又放纵。他的唇舌柔软地引诱挑拨,沈长策的呼吸不由得被他一点一点汲取,愈发急促。他又被他引着沉下水中,呼吸不得。
他要杀死自己!
可沈长策却一点也不想挣扎。他甚至迫不及待紧抱着那人,巴不得就死在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抚摸他,甚至要挺弄他,那人对他的冒犯极尽包容,任由他的孽根进入自己,莽撞地来回抽动。
那人又在他耳边喘息:“沈长策,是你要杀了我······”
他在说什么?他可不要杀他。
沈长策突然停下来动作,那人却缠着他的身子,兀自扭动身子:“你不是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解脱?”
沈长策应该逃走,可那人诱得他离不开半步,他竟然忍不住又挺动腰身,心中的爱意满溢,他只想着:给他解脱,给他解脱!
沈长策忍不住了,两人都解脱了出来。
他要死了。
那人忽然放开他,自己沉下了无底黑水之下,而沈长策则渐渐上浮,彼此远去。那人的头发变得雪白,在黑色的水里飘摇如雾。他的眼睛变了,变得痛苦、复杂。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沈长策突然惊醒过来,他急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病况好似急转而下,身子疲软无力,就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是谁?
沈长策也来不及穿上衣衫,只用尽全身力气,往家一旁那宽敞的房屋走去。那是他五年里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时隔数年,屋内灰尘堆积,五年前的五彩斑斓的杂物,如今变得单调陈旧。他用手抹开那些灰,泥人、瓷玩、雕画······一件件又重新明亮起来,好似昨日还被人赏玩过一般。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偌大的屋子全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人间所有消失的乐事趣玩都被掠夺在了这间屋子里。
沈长策一件一件地擦拭、端看,心中只觉得愈发可惜、寂寞,脚下的步子也愈发飘忽。
整个人烧得糊涂。
可沈长策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他拿起一件雕刻木人时,整个人忽然头重脚轻倒在地上,架子一晃,数件玩意落下,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掀起的尘埃灌入口鼻。
沈长策呛得咳了数下,咳得撕心裂肺,浑身好似已经彻底没了半点力气。从再听到那个名字到现在,不过几个月,他的命就像是落入火中的花片,迅速枯萎颓败。好似从前也有过的,几乎油尽灯枯。
他宁愿死,他宁愿死,也要求得一解。
沈长策喘着气,眼神忽然锁在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上。
他伸手抓不着,又竭力撑着自己爬过去,够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把那东西抓在手中。他将那东西擦净,在手中转旋凝视,炉上松柏花草如人间缩景,透着昏暗的夜光看,交映如虚实变幻。
是一个香炉。
沈长策呼吸开始灼烫,心神开始懵懂。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不信神的,只把那香炉捧在手中,迷糊地想:香炉应该放在庙里好好供奉,不该放在此处遭受尘埃的埋没。
他这么想着,只觉得心中一下明媚了起来。这是这五年多来第一次,他来去无踪的情愫里有一个落在了实处。
他几番使劲,硬是把无力的肉身撑了起来,整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桌椅,足足喘息了半柱香的时间。
坐起来已经艰难,可沈长策又拿着那香炉,手脚并用,攀着那桌椅站了起来,又沿着那落满尘泥的架子,一路支撑着过去。
他的身子沉重疲软,一股热腔的灵魂拖得艰难,从前每日早出晚归如此轻快,今日却废了好大劲才将这身肉体带到门外去。
门外一条路,一边通往孤寂的集市,一边通往孤寂的庙。
他要去庙中!
天上的月隐入云中,天地是合拢的黑暗。
沈长策沿着那条路一路莽撞觅去,他确信自己现在所做所行的绝无差错——此时不该向人求医,也不该回屋中歇息,天地之间无处可去,他在追逐某个不可或缺之物,而栖息之地就在脚下踏着的每一寸土上。
这股只一不二的虔诚让他浑身充满干劲,类似春风拂过万木抽叶的生机勃勃。沈长策方才在那屋中好似已经耗尽所有,可现在却是越走越快,只想把孤零零的身体投入无边的树林之中。
他的身体甚至跟不上心,整个人潦倒蹒跚,没走几步便绊倒在地,人已经没有抗拒危险的能力,倒在地上便磕得嘴里满是鲜血。
他倒在地上,也不想自己,只用手去寻那香炉,好在那香炉滚得不远,他又把它死死抓在手中。
再爬起来本已经难上加难,但他却又很快站起,继续不知痛苦不知疲倦地继续往前。
很快又跌撞摔倒,但他又更快地爬起。一副身子早已经任他拖拽,血痕累累,像是不得不绑在脚上的无用的石块。他只想往前走,石块破碎了,不痛不痒,与他无关。
林中泥路更为坎坷,老木根在地上盘桓纠缠,沙石虫蛇密布。沈长策爬了又摔,尖石把双腿磕得血肉模糊。在不知第几次摔倒时,饱经折磨的双腿似把新伤旧伤牵扯出来,再也不听他的使唤。
他的双腿已经死了,什么也追不上。
双腿用不了,就用手。把生来的就烙印在掌心的掌纹全部磨去,之后再磨血,磨了血再磨肉,血肉之下又见白骨。
等到手掌再也把握不住,便用手肘。
树林寂静无边,全然死气,只有他的呼吸。
苟延残喘的人,不知疲倦和痛楚地爬着,身子只是他圆满自己的踏脚石,他的一口气吊到了最后,终于看到了庙。
庙破败无人,一派灰暗。沈长策爬入庙中,仰头看那神像。
那神像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也不知是谁的像,但沈长策心中好似能看出个脸来。
这是他的庙。
他甚至没有想“他”是谁,整个人却一下子全松懈了。一身肉身似无用的重负被卸去,血红的香炉从手中滚落,滚到千万尘芥之中。
他听到庙外的鸟鸣,心情变得干净、轻远。
他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睡吧。
两天后,一个姓曹的女人发现沈长策在平福镇消失了。
接着有人在树林里发现血迹,一路在树林里蜿蜒,触目惊心,通向无人造访的庙。
那庙门被人推开,血迹也就停在了此处。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苍茫的厚尘,和一只沾血的香炉。
第33章
游魂如在水中漂浮,周遭都是人间倒影,触不可及。
孤魄随风飘摇,不知飘了多久,五颜六色的人间不见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盏灯。灯火孤单,只照亮了苍茫树荫里的一团瘴气。
瘴气里有十八个面孔可怖的鬼,手持兵刃,张牙舞爪,对那孤魂怒目相视。
鬼门。
那缕孤魂兀自向前飘着,那十八对铜铃大的眼珠子随着他移动,紧盯着他。
“为何没有鬼差押他?”不知何处传来稚嫩的童声。
接着又一道稚嫩的童声兴高采烈:“为何没有鬼差押他?”
那孤魂低头,才见这里还有两个矮小的鬼。
两个鬼绕着他转,看他确实是一人来的,登时手舞足蹈:“有鬼差偷懒喽!要被阎王剖腹抽肠下油锅!”
“剖腹抽肠下油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