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逾矩

分卷阅读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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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哪里?

    他记起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在他万年里实在短暂,不值一提。但好在他醒得早,没有许多无法挽回的事。除了一条狗,没人死了。

    不。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他死了。

    吃心又痴心的母狼妖,一双怨恨又兴奋的眼。她把他一截一截砍下,和她的心一样一段一段碎了。他在惨叫,大惊失色,被这无端的祸吓得魂飞魄散。

    伏江靠紧了树干,无神地喘着,油尽灯枯一般。

    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脸上,好似将他死死缠住剪不断理还乱的密网。他从发丝间,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过来。

    不是人。红发如火,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重欲重情、不依不挠。

    是妖。

    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一面平静:“你想起来了。”

    伏江望着他,好似在看着一粒尘芥,渺小地漂浮。

    漱丹道:“你记得么?你教过我如何杀你?”

    伏江点头:“你是第一个找到天外天的妖。”

    漱丹盯着他,侃侃道来:“二十年前,清晏的妹妹死了。他还小,那时我听着他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后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

    漱丹窃笑:“这是天注定,还是你的意思?”

    他又敛眸不笑了,温柔道:“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我那时只想着为了清晏把她追回来,却跟着她找到了阴间的入口。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竟然到了仙界。我不断地走,竟然到了天外天。然后我看到了你,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

    那时伏江看见他,眼里不惊不动。他的发是老发,如苍雪。眼是老眼,如死水。

    伏江告诉他:“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心如磐石,便能杀死我。”

    漱丹想起那还未长大的清晏,他这几日还在为妹妹落泪。

    他又问:“如果他不能,我就不能杀你?”

    “这世上只有我能杀死我,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人间的希望。但我错了,要么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要么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才能我弱他强,我才能死于他手下。可这绝无可能。”

    漱丹又问:“那你既然创造他,为何对生还留恋?”

    伏江不答他。

    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自然而然地,就像是山雪消融,落叶归根,就连漱丹这样的妖,也产生不了一丝歪念。

    他浑身赤-裸无一物,然后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

    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苍苍白发化为青丝,他慢慢睡在水中,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

    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漱丹也在岸上为了一个答案,也等了他十月。

    水中有朝霞万里,还有星罗棋布,好似被施了仙法。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

    等伏江终于醒了。可他睁开眼,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

    伏江变得清澈、灵动、纯净,然后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

    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却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不老,就贪人间的乐,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这么贪,怎么死呢?”

    他又不笑了,身为妖怪,情思欲望活络,神情也是瞬息万变:“不如我来帮你?”

    伏江望着他,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漱丹道:“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你决心死去,清晏就能杀了你······或者,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

    可现在的伏江是仙,他不会再逾距,沈长策死了也不会。

    伏江道:“我与沈长策之间,不仅是你想的那般。”

    漱丹却笑道:“那不更好?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以免遭厄运,但没想到你如此喜爱他,正好合了我得意······我听闻,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人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到时候,你的死意会多绝呢?”

    天真。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

    伏江站起来,望着漱丹。他顶着一头白发,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

    “你不明白。”

    漱丹听出来了,他所说的明白,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

    漱丹却笑。为什么他要明白?妖和人一样,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无用的、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

    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漱丹知道,他并不偏爱自己。

    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色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色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漱丹看他不见,心中不妙。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清晏从昏黑的屋中醒来,今日天亮他方才睡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吸,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而漱丹已不见了踪影。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等他手忙脚乱梳理好,恍然间却看到那半幅垂落的榆丁像上,投下一格一格红光。而桌上还放着一支雪白的拂尘。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他又看着那拂尘之后的榆丁图。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死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是上天把一掊土变成人,人也只能在人的视角里掂量悲喜,怎么会真的去抱怨自己被迫只能做人呢?他们被钉死的念头里,从来不会真正认为,做尘土比做人更舒服。

    就像被钉死念头的他,也不会认为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死后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清晏一丝一丝捋顺那拂尘,心静如水。他此时已认定此生做不到心坚如铁,但斩妖除魔他亦不可能放下。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看着那拂尘,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又将那拂尘轻旋。拂尘柄中空空如也,那缚仙丝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他还未问出口,那人见了他,竟然惊奇道:“清晏道人,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呢?”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道人奇怪:“您不是说那沈长策被妖所迷惑,要其他人去相助?难道······难道那个清晏,是妖不成?”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一直以来漱丹扮作清晏没有败露,靠的是漱丹的安分,清晏的情分。如今清晏就是留着情分不开口,可漱丹偏要惹是生非,这其间的默契也就烟消云散了。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

    往那集市的方向!

    第31章

    走出黑鸦鸦的树林,头顶天色昏昏。

    四处失去了颜色,看不真切,眼睛好似变成了妖眼,目之所及全都诡谲怪异。

    妖气横生。

    伏江想起了更多事,比如李宅的大公子,或是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崔老汉。却不是记起他们的死,而是他们的生。

    崔老汉生在个贫苦人家里,幼时父母爱护,过得还算快活,长大娶妻生子,却很快兵荒马乱流离失所。媳妇早早去世,便一人沿路乞讨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又生孩子,家里终于和幼年时一样热闹了一阵,但亲人又陆续走失、病死、被妖所杀。

    平淡无奇的一生,却是死得悲烈。

    他一生最快活的两个时段,一个是无忧无虑的幼年,一个是儿孙绕膝的晚年,都是人多活气足的时候。

    人生了人热闹,避免独处便能避免思考。神仙生人也是一个道理。可他这个神仙,从杀了人开始,就是要把自己亲自送回遥远的过去。

    伏江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五六个道人堆聚在四周,好似天上星辰排布那样规整、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