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逾矩

分卷阅读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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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干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后会像他那般忍不住插手。”

    沈长策抬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他又抬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爱护他的人。清晏是为了恨他而生,你是为了爱他而生。”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榆丁不见了。

    “在那里!”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女女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么,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色恍惚,双眼又死又沉,脸上和嘴唇也如死人一般没有血色,只有眼眶是红的。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鸡鸭鱼肉,五花八门。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为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么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后有什么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沉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色,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为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色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么?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色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色:“亏你知道反省!”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为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么回事?”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么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榆丁为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这自罚,一可体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胸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因为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干二净。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色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后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胸,浑身上下没什么精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么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污秽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

    节外生枝。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后传来一声——

    “哇!”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个不停。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抽了,两眼翻了白。他死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黄土。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为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么。”

    为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死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胸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欲的妖魔。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么。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酒杯里荡漾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他抖着手,把那杯酒放在嘴边。

    “不要!”沈长策忽然道,“住手!”

    那李小公子一惊,登时醒了三分,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额上的汗水滴入,那酒荡漾不止。

    伏江问沈长策:“他要杀了你。”

    沈长策的眼睛一敛,似做贼心虚,那心无旁骛的眼,此时竟不敢直视他。

    沈长策道:“你如果杀人,以后岂不是会痛苦。”

    伏江想了片刻,好似理解了:“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连爱谁恨谁都不可以?我这一世,不是人么?”

    他又依着沈长策,亲昵道:“是你的‘人’。”

    沈长策却道:“人不会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