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祸不单行，他又感到手臂上一阵更为尖锐的刺痛，那遍布暗纹的蛇王裂开血口，獠牙上犹带着他的血，仿似扯出一个阴毒的冷笑。
古陵并指为剑，扯下它不惜牵扯肩上的掌伤，运起劲力朝着洞顶那处石笋上一掷，蛇王被剑气所伤，又遭顽石最后一击，当它落在地上的荒草堆时只是几个挣扎便没了动静，彻底死了个透彻。
这绝境之中的拼死一式，带起的真气令臂上蛇毒在经脉中窜流得更为迅速，只见有道淡淡的黑气顺着臂弯不断上升，古陵咬牙再次运起指力点住毒伤四周几处大穴，暂时减缓了蛇毒的蔓延。
他单膝跪倒于地，昆吾剑倒插，入土中，古陵勉力支着剑柄才堪堪阻止了身躯倒下的趋势。他渐染疲惫的眸子在明灭的火光中好似一双阴暗的狼眼，擦去嘴角血渍，望着洞中一处暗角，古陵冷笑道：“阁下好手段，莫非现在都不愿出来相见！”
话语方落，只闻一声尖细的轻笑，洞内响起一阵轻不可闻的脚步声，那人披了一身诡谲之色渐渐从暗处步出，被火折子越发暗淡的光亮照出半张脸来。
古陵大惊，厉声喝道：“是你！！！”
第34章
来人白衣白冠，白粉敷面，生着一张哭丧脸，一半被火光打下暗影，另一半隐匿在黑暗中，面上带笑，却毫无暖意，像极了地狱踏至的狰狞夜叉。
有冷风阴阴地倒灌进洞穴之中，吹起他鬓发两边下垂的帽带，那人盯着古陵，就像一条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冷冷道：“是我，凉守宫。”
“呵，竟然是你！”在一瞬的震惊后古陵面上逐渐被愤怒晕染，出口的话到得最后分明带着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外人偷闯进烟都内宫不被人发觉，还能顺利毒倒师尊，这事成功的希望十分渺茫，可若是自己人……哈，是我蠢笨，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凉守宫似是颇不赞同这种说法，摇摇头，道：“不，如果连你都是蠢材，那我们这些人就都如猪如狗了。”
古陵并不因他这几句夸赞而自得，反而他的警惕之心越提越高，全身上下无不紧绷：“纵是我想到下毒一事不是出自外人，而是内贼，我怕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
“哦？守宫愿闻其详。”
古陵冷笑道：“我听青宫师兄说过，有老一辈的宫人提到，很多年前师尊深陷火海，是你凉守宫救他脱险。所以我想不通，当初的你都愿舍命出入火场相救，究竟又是什么缘由，让你现在不惜下毒害他！”
“你放心，在送你上路之前，守宫会解开你的疑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也算是全了你我两世恩怨。”
“嗯？”
面对古陵对他这番话的惊疑，凉守宫却避重就轻地回答对方上一个问题：“你听说的事情大致并没有错，那次是我救了宫无后的性命，可惜你们不知道，那些宫人也不敢提及，当年的那场几乎烧毁了烟都基业的大火，正是出自宫无后之手，是他亲手放的火，目的就是要活活烧死自己。”
“你说什么！”
古陵的震撼看在凉守宫眼中莫名觉得无比讽刺，他继续道：“宫无后早就心存死志，当初他万念俱灰，离开烟都不久他便回来了，我想他一定发现了烟都之人就算离去，也无法找到再生的意义，因为我们这群人早已被烙上印记，烟都就是根，没了根，就只能沦为飘萍，失落的人生也根本无法重拾。”
“所以他回来了，可他恨惨了那里，又生无可恋，所以他放了那一把火，结束人生，解救自己。而我却救了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出于对他同病相怜的同情，还是为了报复他，毕竟我对他并非全然无恨。”
凉守宫说话间不禁带上些许忆及当年的惆怅之色，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内里埋藏了无数的繁杂往事，多年来都不曾向人吐露分毫，而现在这个导致一切仇怨的人就要终结在自己手上，凉守宫并不介意和他谈谈。
他看着古陵泛白的脸蛋，道：“想知道那时的宫无后为何生无可恋，一心求死吗？”
凉守宫的话就像一个诱人的饵食，虽命悬一线，仍不减古陵对于宫无后这个人发自本心的好奇和探求，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因为支撑住他的恨没了。”凉守宫一声轻笑，道，“宫无后有一个毕生最恨的仇人，那人丧心残酷，以伤痕主宰生杀，以悲剧成就大业，而他还有另一层身份，就是恩师，是他造就了宫无后，却也是他剥夺了宫无后的一切。”
“你说的是大宗师？！”
凉守宫一挑眉，道：“哦？看来你也有所察觉，没错，就是大宗师。烟都以阉割为记号，大宗师凭借着那一刀毁了宫无后尚未真正开始的人生，把他训练成一名冷血杀手，还把他生命中少得可怜的珍贵温暖一一葬送，你说，这样一个人，能令他不恨吗？！”
古陵心中剧痛，眼前闪过那一夜对方身上磨灭不去的狰狞伤疤和宫无后冷冷的话语，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似要把昆吾剑柄捏得粉碎，古陵长吸一口气，才问道：“后来呢？”他说的很慢，仿佛要把所有的哽咽都默默吞进肚中，烂在心里。
凉守宫的声音越发飘渺，他似乎也随着自己的回忆回到了当初那段岁月之中：“后来，当宫无后真正悟了剑道，达到了大宗师对于他的期望，他也就真正掌握了力量，所以……他杀了大宗师，了却了恩怨。可当仇恨的人都逝去了，这世间也便再无任何人和事令他留恋……”
当凉守宫的声音渐趋于无，古陵也陷入了沉默，他忽而万分思念宫无后，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思之如狂，自己怕是再难回去烟都，也不知此处的风能吹多远，能否把自己的魂魄带回到那人身边？
凉守宫见他满面伤痛，像是想到了什么，出其不意地道：“你喜欢宫无后，是不是？”
古陵不答，凉守宫也不恼，状似无意地问：“你可知大宗师的名讳？”
可惜对方并没有兴趣知晓，在古陵看来，一个名字又能代表些什么呢？！
可凉守宫却并不这样认为，他唇瓣开阖，轻轻吐出那四个字，如同自在悠闲地缓缓拔出暗藏杀机的宝剑：“他叫古——陵——逝——烟——”
“什么！！！”他大睁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凉守宫，如同要在对方身上灼出一个窟窿来。
“大宗师，他叫古——陵——逝——烟——”凉守宫尖细的嗓音把每一个字拖得很长，也无比清晰，像是隔空的一掌扇在古陵的心上。
“古陵逝烟……哈哈哈……”古陵忽而大笑，笑得他血气上涌，生生咳出一口血，他咽下口中血腥，冷笑道，“他叫古陵逝烟，而我叫古陵，我和大宗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凉守宫惋惜地摇摇头，叹了他今天的第二次气，道：“这世上的恨啊，本就少有纯粹，总会掺杂进些别的感情，宫无后也不例外。”说罢，他撩起长长的雪白袍角，缓缓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完美的宫礼，道：“守宫在此恭送大宗师殡天。”
古陵一声惨笑，握剑的手也一下失去了所有的气力，重重垂落在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总算是明白了他自小对我的厌恶究竟从何而来，原来那不是憎恶，而是恨意。哈哈哈，我当初还恨极了那残害他身体的人，原来……原来……该死的是……我……”
有泪从少年古陵的眼中汹涌而出，落在地上，沾湿了荒草。
“对，你的确该死，你本该死了，为何还要回到烟都，因为你的再生，让我有了手刃你的机会，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又或许是我那可怜的母亲在地下显灵，因果报应果真轮回不止啊！”
“所以你的目的不是我而是他，凉守宫。”
黑暗的山洞中忽而出现第三道人声，那人一身红装从暗影中渐渐步出，眼下凄艳血泪，美丽绝伦。
第35章
当宫无后完全从黑暗中走出，缓缓进入这片被昏暗的光影隔绝出来的天地时，他的发梢与袍角犹带了夜露湿润的凉意。
他细长的眉微挑，美丽的双眸看着震惊当场的凉守宫，其中并无分毫杀意，仿佛面前的人不曾处心积虑谋害自己一般。
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因为宫无后的意外出现破坏了自己的谋划而气愤，凉守宫连出口的话语都带了颤音：“你……你为何……为何……明明……”
宫无后讽刺地一笑，道：“这要感谢古陵逝烟，若不是当年他曾在我身上下过禁制，我也不会这么快醒来。至于为何我会知道这里……”
他瞥了一眼古陵又速速转移了目光：“早在他进烟都的那一天，我就在他身上下了一线牵。”
“哈哈哈……”凉守宫大笑，处心积虑筹谋许久原来不过一场无用功，他笑得眼角泪迹斑斑，也不知他这般笑了多久，凉守宫一抹泪痕，挣扎着站起，道，“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比大宗师更沉潜，我就能报得了仇，为此我一直等，一直忍，却不想到头来，我还是败给了大宗师，哈哈哈……”
微垂了眼帘，宫无后纤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影，他苦笑道：“原以为偌大烟都只有我一人恨着他，可在他身边竟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仇人，真是枉费他机关算尽一生。”
说罢他摇摇头，似有无奈深埋于心，却无法诉之于口。
凉守宫冷笑道：“知道我为何恨他吗？”
“你若愿意说，我乐意一听。”
“我的姓，能让你想起什么？”
“凉？”宫无后沉吟，恍惚中似有灵光乍现，“水京？你……”
“没错，我的母亲正是水萤儿，这也是我非杀他不可的缘由。”
当心底的疑惑被证实，突如其来的震惊大到无以复加，宫无后未曾想到他还能从他人的口中再次听到“水萤儿”这个名字。他忽而想到多年前在烟都荒郊之上偶遇的那名老翁讲述的关于那个女孩的结局，有一种绵密得挥之不去的伤痛在黑白的记忆中愈发鲜明，累累心伤，原来从不曾痊愈。
凉守宫的人生似乎永远深陷在那段灰暗的时光中，他轻缓地诉说着往昔，每一滴血，每一点泪，渗透交织成一张斑驳的网，从中窥视的记忆无不破碎支离。
此时就连他过分尖细的嗓音，听来都自带一种凄怆的哭腔。
待到故事终了，宫无后的手掌已是血迹点点，眼中却无泪，不是不够悲伤，只是痛了那么多年，早已无泪可流。
山洞显得格外静谧，在场的三人谁又比谁来的快意？
若说宫无后与凉守宫二人是水萤儿悲剧一生的见证者，那么古陵呢？
少年的纯白无暇尚未被过多的阴暗泥淖玷污，正邪是非在他眼中还有一条清晰的界线。
前世的债今生来背，那沉重的孽果徒然相加，压弯了少年腰。
凉守宫用了许久的时间才平复了心绪，他道：“你可知，在我听闻大宗师还有复生的希望时，是何种心情。而当你带回了他，早已为今日之事埋下了源头，我与大宗师之间只有不死不休。那你呢？宫无后，现在的你还能重拾自己的恨吗！”
现在的自己能否重拾恨？！
一个看似轻易的问题却好似一把重锤沉沉地敲击在心间，能或不能，再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宫无后一直以为自己的良知与软肋早已不在，对于古陵逝烟，当年在恨断天涯自己都能将之杀死，为何现在剩下的只有灵魂的颤栗。
莫非多年的感情空白能让朱剑一夕朽烂，令恨愈渐苍白？
宫无后白了一张脸，他没有回答凉守宫，好似他藏了一个答案，却无力诉说。
凉守宫了然一笑：“果然……哈……果然……宫无后啊宫无后，你可以不回答我这个疑问，可我下一个问题你还能沉默么？现在的你还能面对大宗师的第二次死亡？！”
说罢，只见白衣化光，如电如风，飘如烟霭，轻似尘埃，掌风、杀机一触即发。
古陵感到扑面的阴风就像刀浪剑雨，鬓边的发被这股气势生生削断，无力地落在地上，眼睛在瞬间都被沉沉的恨意刺得不能视物。
恍惚中，一道同样迅捷的红影步下生风，空气中传来清冽的兵器碰撞之声，空明喑哑，有明丽火星从中迸发闪耀，粹然而生，一瞬即逝。
待得浮尘落定，这红与白的交锋却未终结。
艳红绮丽的剑身和白色无垢的羽扇相撞，针锋与麦芒，各执一端的两人谁都不愿拜倒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