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就站在暗处看他。
两个人,一人静坐,一人独立,一人弱小无所依凭,一人坚冰裹绕指柔,之间不过短短十来步,却是两个不同天地。
也不知如此这般持续了多久,黑暗总能带来时间停滞的错觉,似乎周遭连空气都被冰冻成灰。
滚烫的烛泪一层层覆盖枯瘦的烛台,逐渐冷却变形,成了另一番诡异模样。
如此沉默的凝视似乎可以天长地久,却听一声“哔啵”,蜡烛爆出一朵刺眼的火花,之后收敛唯一的光亮,这个被烛火从黑暗中隔离的天地再次归于黑暗。
只剩两点暗红的火星在余热中做最后的挣扎,最终也逃脱不了黑色的倾轧。
宫无后仍是没有动,他像化成了黑暗,如雾如烟,鬼魅般了无生气。
直到一声意外的“啪嗒”,仿佛醍醐灌顶,一下清明,他又从魑魅魍魉变回了人。
黑暗中几丝细微的响动,小孩那双酸痛的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照亮。
眼睛还是被长期对火光的注视伤到了,只有雾蒙蒙一片白,到处都是光的瑰丽。小孩闭了眼又睁开还是看不真切,只知晓面前不再黑洞洞,可具体有些什么却毫无所觉。
之前他兀自想心事,竟未发觉自己眼睛有异。
他睁大了眼,使劲地看,过了好一会儿,那层白才消退了一点点,然后一团熟悉的大红以一种浓烈凄怆的姿态生生撞了进来。
宫无后手持新烛站在小孩面前,垂眼看去,便见他手背上一点清晰的水渍,心中了然自己并未听错。
他蹲下身,小心地把蜡烛插上烛台摆在一边。
烛火中,小孩右眼角挂着一滴泪,双眼泛血丝,里面一片迷茫,很是不正常。
宫无后皱眉,手指擦过他眼角,顺势带去泪痕,又在他面前挥了挥,果然毫无反应。心知他是伤了眼睛,便用手背轻轻贴上他双眼,意在命其闭眼小憩。
冰凉的手贴上火热的眼,如同久旱遇甘露,眼睛上的刺痛碰上凉意觉着分外舒服。小孩大了胆紧紧抓住这只手,在眼睛上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小小年纪遭此连番跌宕,此时虽暂不能视物,但自小的敏感清晰地感应到宫无后的变化。
总是对他苛刻甚至冷漠的师尊竟难得展露一丝温柔。
他忽而觉得眼角越发酸涩,满腹的委屈从一处小小的裂缝喷薄而出。有湿湿的水滴再次划过嘴角。
烫的眼,湿的泪,冰的手,成一池情感的波涛。
梦非梦,情非情,不知身在何处。
恍惚中睁开泪眼,透过窄窄的指缝,窥得白雾后隐隐绰绰昳丽艳容,眉梢眼角,处处是情。却难知是恨深远,还是爱更缠绵。
不经意的窥视,似是探得另处洞天。有什么在此时升腾,又凝结,后沉淀,慢慢堆积在心田,如此了无生息的,真叫人无处可寻。
小孩满心满意沉浸在这一瞥中,连眼睛已恢复都未曾发觉。
—————————————————回忆——————————————————
冷窗孤灯论功名,千秋阴史一代兴,苍生无计一川逝,千般污秽埋古陵。
一处崛起,伴随万千权谋,过河拆桥,不过他之本色。
只是有朝一日,这些手段用在自己身上,纵然早知他无心无情,被轻易舍弃的痛,仍是深入经髓,痛彻心扉。
从冰楼归来,宫无后就站在冷风中,周遭红绸凌乱,他独看蝴蝶蹁跹。只着一件单衣,他在风中冻得麻木,却不是身冷,而是心寒。
古陵逝烟来看他,没说上几句便不欢而散。男人的伪善令宫无后没了虚以委蛇的心情。他心绪不佳,连晚膳也没用,就去就寝,觉得睡着了便会没了伤痛。
可是入了梦,都是玄冥氏愤恨又怜悯的话:“你是枚弃子!你是枚弃子!”
我是枚弃子,古陵逝烟的弃子。
他睁眼,再也无法入眠,只觉得被褥间竟比白日里更加寒冷。
第16章
辗转反侧不得安,愈是想着平静,却愈是躁动,宫无后索性坐起身,抱被沉思。
那一日,他被冰王劫持关在冰牢之中,也是这般落寞地一个人坐在那里,背靠一堵厚厚的墙。冷冷的月光洒在地上,照亮一寸红尘,却照不明自己的人生。
冰王的到来带来一阵冰雪的寒意,他脸上还留有对烟都的恼恨和对皇妹被掳的担忧。玄冥氏的这一面,令宫无后明了,虽同为四奇观主宰之一,和那个男人比起来,冰王起码还是个人,他没有古陵逝烟那么冷血,所以,冰楼也注定永远斗不过烟都。
但他不会为此同情玄冥氏,反而还因对方显露出的一丝怜悯心生恼怒。对方一针见血,戳中自己的痛脚。
玄冥氏道:“古陵逝烟给了我最意外的答案,他能为你不惜于动两届战事,却在此刻也能选择为冰箭放弃你的性命。你的舍身大义,配上你师尊的冷酷,真真令人深感不值。”
自己的可悲竟最终需要敌人的怜悯来得到证明!
有一团火窜起,焚烧五内,越演越烈,恨不能把冰王连同整个天地烧成灰烬。
想到愤恨处,染有粉色蔻丹的纤指在深红的锦被上留下五道狰狞的痕迹。跌宕的心绪连带着胸口上下起伏,宫无后好似一尾被遗弃在滩涂上的红色人鱼,稀缺的水汽令他苦苦挣扎,呼吸不能。
忽而,有风吹来,千层大红宫纱后,显露一道高深莫测的人影。宫无后一愣,下一刻立马躺下,留给进来的古陵逝烟一个瘦削的脊背。
男人故意发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床榻边。
宫无后只管闭了眼不理他,可全身每一处无不在关注着身后之人。
古陵逝烟伸出一只手,在要触上那道单薄背影时却堪堪收住,两者之间不过寸许距离。他那不同于宫无后纤长柔如花瓣的有力手掌,凭空做了一个虚握的动作,后又缓缓张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飘散开来,令无所不能的大宗师都掌控不了。
他的手停在那儿,过了许久才慢慢隔空顺着那道清冷的脊背来回描摹数遍,仔细地好似在描绘绝世画卷。
身后除了男人淡淡的吐息悄寂无声。宫无后不知他用意,又见他许久没有动静,心下越发烦乱。
突然只觉床褥一沉,身上盖着的锦被也被掀开一角,一阵冷风灌进来,宫无后一个哆嗦。男人除了鞋袜,躺在他身边。
宫无后冷笑,心想,对了,自己除了被他利用,剩下的不过满足他的欲,念。
自暴自弃的无力感袭上身来,他僵直了身子,成了一尊刻板的木偶。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古陵逝烟始终没有动作。
男人的手段,他心有余悸,而欲擒故纵也不过是其看家本事。对于宫无后,古陵逝烟从不吝啬心计,所以他觉得这次也不过是其新招数。
枕边晕染开一抹深色,他强忍住泪意,口鼻中酸涩难当,出口的话却字字带刺:“要做快做!”
又一阵冷风刮进来,吹得软红十丈入骨的寒。
敞开的被褥,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上面因着寒冷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古陵逝烟走了,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也不曾做什么。来的莫名,去的异常。
而宫无后又成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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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纠结,难分难解,起起落落,几个轮回。
山间日月变,光阴飞似水。
古陵逝烟成了过往,烟都仍是那个烟都。
自多年前开始,宫无后便很少出内宫,甚至一直呆在软红十丈,一坐就是一整日。
今日他出得宫来,只为拜祭水萤儿,可他没想到,回去的途中,遇上了麻烦。
第17章
血河载漂橹,杀意凌九天。一簇剑芒,满地尸骸,中间飘荡了一股血的香甜。
地狱森森,透不进一束天光,罪孽滔滔,洗不尽满身冤魂。
一双冷澈寒目,似是洞悉世间百态,一把凛冽长剑,仿佛撼动九霄雷霆。
“锵——”的一声高亢,龙归深渊,剑还入鞘。面前尘封的玄色大门刹那间灰飞烟灭,外界白光奔涌而入,空气中无数细小微尘纷扬不去。
他用袖口掩了刺目的光,携剑踏出。当正午的日光照在身上时,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中抑郁一扫而空。
此地除了身后黑色的高楼便是一片荒芜,既无鸟语,也无花木。可不知是何缘故,他似乎闻到烟都内宫中奇花异草的芬芳。
一时他心情大好,运起功法化作一团烟云朝记忆中的所在而去。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玉台瑶殿,暖日侵廊。冷窗功名显露的不是瑰丽奢靡,花木疏落中,一派内敛的沉稳意境,好似一代高人,收尽锋芒,山水不露,却又不怒自威。
今日当值的阉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揩去眼角湿意,再睁眼,面前无端端多了一个人。
他心下大惊,仔细一看,只见来人一身血污,衣衫多处破损,手中持剑,明显经历了一番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