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阳失笑,“我的不是,怕你害怕。”
“我能怕什么……”阿雪捏捏他袖子,略有些不高兴,小声说起前头几次一个人去东娘子家的事,“我上次还跟奶娘说要学东西呢。你说,你那几次怎么不怕我一个人去的?今儿就怕了。”
他摸摸鼻子,到好,让阿雪埋怨了一通,心里说不出的奇妙滋味来。
其实阿雪是有些打鼓摸不透到底如何了,只是任谁都要面子,他也有小小的面子要维护,便不能在陆照阳面前露怯,往前大走了几步,板着一副直直的背,念叨千万不能叫陆照阳瞧出来。
至远了些阿雪拔足狂奔,一路跑到东娘子家门口方停下,巧的是这会奶娘开了门往外去,撞上他,连顺气擦汗的功夫也没,阿雪拘束叫了声奶娘。
奶娘正红着眼,见了他来落了两痕辛酸,似遇了救星:“小郎君可算来了,里边请。”
她迎阿雪进去,阿雪忙道:“婆婆是不是要出去忙?我打扰了,兴许改日来比较好?”
“哪里叨扰,来得正是时候!”
阿雪被拽着往里去,还不知是什么事这般急,“可怎么了?”
奶娘闷声,待了站在厨房前往里瞧见了低头的东娘子,奶娘才和盘说了:“自郎主不准娘子在家中为阿惠陈设一物,连个纸钱也不准烧,便成了这般,想做二娘爱吃的点心,带到那日出事的地,谁叫她她也不应。”
“陈郎君呢?”
“便是陈郎君也不顶用,连面都不见。”
奶娘再次拭泪,向阿雪道:“如今也就只有小郎君您一人还能试试,兴许娘子听进去些,不这般作践自个了,我这老婆子的心也就实了。”
阿雪露出为难的神色,且不说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他又是什么身份能阻得了?
“怎么会呢!”奶娘忙道,“小郎君何必自谦,我都看在眼里,咱们娘子是真心实意将您看作弟弟这般的,您又是个极体贴解人意的孩子,不找您我又能找谁去呢?”
说着奶娘背过身,阿雪实是赶鸭子上架,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人,这站了半日也不见东娘子与他说一句话,只不断捶打面团。
那奶娘抱了极大的希望,阿雪不忍叫她失望,到底还是试探了一句。
东娘子这才停下,似想看他,却垂下了更低的头道:“原是你来了,我不曾注意到。”
阿雪拽住自己的衣角,他有些时候蠢笨的,不知任何缘由,但大约是这蠢笨罢,才至了有些敏锐,正如此他注意到东娘子似乎不敢瞧他眼睛。
为何呢?
他思来想去思不明白,既然东娘子不敢看,那他便也低下头罢。
“奶娘……奶娘说兴许娘子和我说说话便好了,我是不知我自个有什么好的,但是娘子若真愿意和我说些话,我倒愿意听,有什么想说的也只当我是个哑巴聋子好了。”
东娘子苦笑两声,已是废了好大的力才扯起这么一点来,倒想哭了一般。
“我又何苦劳小郎记挂。小郎该是去邹家才是,我这不过是废水死潭,叫人同情什么。”
“我是要去看的。”阿雪也不撒谎,实打实地说,他心里是这般简单想的——东娘子好,真娘也好,皆是十分令人敬佩的人物,她们二人助他良多,从不因了他身份退避三舍,这二人是一样的,不分高贵。
“她因身子未大好,闭门谢客,我也等时日呢!到娘子这还是去真娘那,我早已都放至了心上了。”
过会说完阿雪泛了许多红在脸上,发热起来,方才都是讲了些什么话——阿雪低头看着脚尖想,即刻想钻个洞进去,偏生东娘子听了也没个反应,更让阿雪羞愧了。
东娘子不是没反应,只是有些忍不住,听了这话掉了几颗泪在面团里,不想叫他看见。
“你尽管叫奶娘放心。”东娘子说,最终抬起头来,不知怎么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阿雪有些奇怪,觉得不像是以前的那般模样了,可他又想不起以前是怎么样的了。这般想心里似堵了一口说讲不明的郁气。
东娘子朝他笑了起来,阿雪想到在脑海里看到的脸。
“请放心罢。”
奶娘在外焦急等了片刻,等到阿雪出来,忙问:“结果如何了,娘子怎么说?”
阿雪不敢说如何,只道娘子叫您放心。
“哦哦——好,好,叫我放心便好。”
奶娘抚着胸口朝天拜了拜。
阿雪回至家中,呆坐了片刻,陆照阳问他怎么傻坐着。阿雪给他摇摇头,他便当是寒热复发了,可贴了额头却正常得很,没什么异样。
“你见了东娘子了?”
阿雪点头。
“她不好?”
阿雪点头又摇头,是为不确定,陆照阳揉揉他,将他抱紧了,静了一会才问:“你是想到什么心里不好受了?”
他点头。
陆照阳叹息一声,不知是好是坏,盼着听到这声,能将沉沦其间的阿雪叫回来。
“睡一觉便好了。”
下手很轻,动作很小,像柳絮,但捆着阿雪叫他顺从地脱了鞋躺到床上,陆照阳开口说别的事,一边说一边一下一下温柔地亲他吻他,暗自用力仿若一把锉刀将一张附在阿雪身上别人的皮剥了,剥了阿雪便感觉不到方才那些感情,阿雪心道刚才是怎么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觉得什么突然溜走了。
可他还记得心里有个想法,快睡着前他抓着陆照阳胳膊很轻很慢地问:“我能求你写个祭文吗?”
陆照阳笑着画他的眉:“是给阿惠的?”
阿雪闭了会眼,刚要睡去,想起来还有话没答呢。
“是……你能写吗?”他后面还想说,说她没有祭文,说东娘子想祭拜她,没有祭拜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所以若能有这么一篇祭文,于东娘子而言便是一句解脱吧?
他后面便睡着了,死死拽着陆照阳的手,陆照阳裹住,阿雪只问了他能不能写便睡了,但他兴许后面还有话要说,连眉都是拧着,抚了几下也不平,陆照阳并不细想阿雪是因了什么与他说了这样的话,他猜是可怜,是心软,是天性喜善,做不出绝人之路的事。
可陆照阳不是阿雪,不是他半颗心化来的,什么都知道。阿雪睡着了,这话也断了,不知从何说起,余意未尽,听上去是令人极想深究探寻。过会陆照阳却想了一些事一些话,明不明白,懂不懂得于一些缘由而言自来并不重要,它只是为了这个果而必然的因,实在深究却没意思。
这片祭文阿雪没打开看过,更没念过,他醒来陆照阳也搁了笔,干了墨,小心卷起来。
看上去轻柔柔的,却沉沉地满在手里。
陆照阳说去罢。
阿雪捧着沉甸甸的祭文,并未立刻走,陆照阳上前抱抱他,低头耳边说道早些去早些回。
天还亮,阿雪寻到了悬崖边上,分明是五月了,这上头却冷得厉害,扯树摧花的。
东娘子惊讶他来,问他怎么来了,“快些回罢,这风大,会把你吹坏的。”
阿雪摇摇头,小心走到她身边,东娘子正蹲着想给香烛点上火,却总因风点不着,试了几次她苦笑道:“让你见笑话了,兴许是阿惠不要这罢。”
“我来是想给娘子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是篇祭文。”他说道,将纸递给了东娘子,“陆照阳写的,他字是极好的,只是我们家用不了好纸,不知能不能用。”
东娘子摩挲着有些粗硬的纸,一时五味陈杂,急道:“世间——世间怎么会有你们这般的人物。”说完了这句再是忍不住痛哭起来,不敢受这份礼,“够了,她从未做过一件好事,怎么能用陆大哥的祭文……”
阿雪不解:“为何不能用?他让我转告你,这与别的祭文不同,既是给你的,你一定要打开来看。来——我拢着点风,火就能点着了。”
东娘子半晌,阿雪看着她点头,过会这两根香烛便有了悠悠晃晃两粒烛光,在阿雪的手心里挣扎攀舞。
似是点起了蜡烛叫东娘子信了此刻天意,也不推脱打开了这片祭文,认真拜读了片刻,竟笑起来将其捂在了心口,久久沉默闭眼,不发一词。
阿雪尽心尽责替她看护了微弱烛火,终等到了她。
东娘子又是不一样了,既不是以前温顺的模样,也不是早上死灰病容,“果真如你所说,与别的不一样。”
“能与我说说吗?”
说什么呢?东娘子抱着祭文想,她这妹妹是干尽了坏事,打小闹腾,到大了接连犯错以致不可收拾,可陆照阳在那上头没有一句提到过往的事,不写心肠是不是善,不写品性是不是正,不写是因何去世,他只写天地的孤魂野鬼,来世结果,若做了草便日夜吸月饮露;若是成了花便有风云树荫庇佑;若还是个女郎如花如月,如风如朝。
东娘子道:“我愿她成了一朵花,在山间里无人发现。”
“会的。”
再念了一会,东娘子睁开眼引燃了祭文,接着如释重负松开了手,翩翩红火思缕化尘,像极了人世尘土日短星稀。
二人在山下便告辞了,阿雪慢慢走了会渐渐加快了脚步奔回了家,急冲冲地吼着气撞进了陆照阳的怀里,一撞刚打的水又掉了回去。
“回来了?”
阿雪闷声不响,陆照阳好容易转了身,抬起他下巴看了又看,替他慢慢擦了脸上的香灰。
“我方才在悬崖那,听了些话,就想到自个。”
“想到自个什么了?”
阿雪扁嘴:“我想到以前,你虽不说,我那时便跟阿惠一样,她心眼坏我也坏,总叫你生气,老是犯错害你……”
说着眨眨眼,眼泪要掉下来了,陆照阳急忙盖住他眼瞳,唬他把眼泪吓回去,“你要再哭便是比以前还要坏上百倍。”
阿雪抿唇,不情不愿含着一汪泪。
“说你还不乐意了?方才是谁认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