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子怀在他西侧的座位坐了,谦虚道:“谨遵师兄教导。大病初愈就找我过来,师兄你是有什么事要嘱咐的么?”
最后一笔收势,席蓝玉并未搁笔:“扬州一行,谁也没想到会遇到如此凶险的情况。阳楼小贼墙头草一根,不足为惧。反倒那个盛天涯有些奇怪,你回来之后调查过吗,是否已经有眉目了?”
一连串的问题都在预料之内,商子怀道:“那人自称拜月教之后,师兄与各位掌门所中的,大约就是逍遥散了。那日混战,后来他们跑了,子怀还不知会去往何处。”
“拜月教。”席蓝玉道,脸色有一瞬阴郁,“此等邪魔外道还能死灰复燃,看来之前的赶尽杀绝还是留了余地,才让他们春风吹又生了……你还记得淮南一战的最后是哪门哪派放走叶棠么?盛天涯来得蹊跷,定有内应。”
商子怀垂眸道:“好似是十二楼的弟子,不敌叶棠只能放他走。”
席蓝玉愣怔片刻,忽地了然道:“说到这个,此次解药也是十二楼送上的?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我们……谁知道是不是内鬼呢?”
商子怀不语,在席蓝玉看来只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他半晌没等来回应,叹息道:“罢了,见他们何时有动作,须得联系各门各派——”
他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了,转头去看商子怀,对方仍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席蓝玉收了话头,挥挥手道:“罢了,我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倘若果真如此,最后免不了一场争斗。子怀仁义,想必不乐意看七十年前两败俱伤的场面重演,说出来伤了师兄弟的和气,旁人又该有闲话。”
商子怀笑道:“师兄说的,师弟照做便是了,别人的话,大家都不放在心上。”
席蓝玉这才满意地一挑眉,重又蘸了墨汁,铺开一张崭新的白纸,继续临帖。他良久没有说话,商子怀便在一旁静坐调息,室内气氛和睦安宁。
看着兄友弟恭,两人却都不以为然,任由时间如水流逝,再也未发一言。
“师父说他们还在春风镇。”柳十七挥了挥信纸,斜倚窗框坐着,两条长腿不自觉地晃荡,“解师兄伤重,被送回望月岛疗伤,喊我速归。”
闻笛递过去一块糖糕,在柳十七皱眉还没说出“不要”之前飞快地塞到他嘴里:“巧了,郁徵也喊我回去。十二楼有个分支在洛阳,他们打算去那边歇脚,暂且不回西秀山——盛天涯闹那么一出,定有后文,不好蓦然离开中原。”
因为含着糖糕腮帮子鼓鼓的,柳十七说话声音也含糊起来:“唔?为何盛天涯在中原,其他人都不敢走,他又不是大人物……”
“魔教二字从来都是个威胁,起码那些前辈们这么以为。”闻笛在他头顶揉了把,顺手解开柳十七发辫,铺头盖脑地糊了他一脸发丝,见他手忙脚乱地整理,顿觉十分有趣,这才慢吞吞道出下文。
“我们都不是翻手云覆手雨的大人物,什么也做不了,更像从流飘荡。我如今没有执念,只想陪你,你去何处我跟着便是。但你若要在这事掺一脚,我虽心里不愿,以为太过荒谬,还是会站在你身边。”
柳十七整理头发的动作停了一拍,望向闻笛,轻声道:“笛哥,我……”
下一刻,有温柔的力道落在脸侧托住下颌,闻笛一吻他唇角,舔去了粘在上头的糖糕碎屑,堵回所有话语:“十二楼不回也罢,都随你。”
他所言有些悲观,但柳十七来不及细思,就被里外地吻了一通,只胡乱推了闻笛几把:“别说这些丧气话,我又没做出让你难受的事来……”
“十七,如果我有事瞒着你呢?”闻笛放开他,忽然认真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听了这话,柳十七几乎笑了,满不在乎道:“你瞒着我的事还少吗?再多一两件也没关系,只要你真心待我,那些不要紧的我何必去在意,谈何原谅。”
他手里还拿着柳十七的发带,闻言绕在手腕,竭力镇定。
“应该去坦白。”闻笛心道,“那些事还没过去,我不能瞒他这么久,何况与《碧落天书》有关,万一……万一会害了他呢?”
他有一刻觉得自己很懦弱,再没了之前的孤注一掷。转念又想,前头潜伏是为柳十七,如今坦诚亦是为了他,那又有什么关系?
爱护早就变质了,闻笛已经为自己活了二十四年,好不容易找回了心之所系。
“我……”他道,声音哽了一下,“其实我再遇见你之前,就看过一次《碧落天书》,是从……盛天涯的徒弟那里。”
柳十七嘴角的笑凝固了:“什么?”
闻笛抿唇不语,避开他的视线,手却掐着柳十七的胳膊没放:“去年开春,清谈会的请帖便发到左念手上,此后不多时,有两个人找到我,说做一个交易。”
柳十七从窗台跳下来,从闻笛的神态觉出此事重要,不由得端正了眉目,一颗心悬吊吊地飘到半空。
“那时没有渡心丹,左念对郁徵发了很多次火,我们都看出他强弩之末,劝过数次放弃‘天地同寿’,他却充耳不闻。武人修习内功最忌讳冒进,我开始觉得……或许报仇的机会到了,只有我一个人,虽精心策划,但把握仍然很小。”
柳十七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他,在意识到什么后,失声道:“盛天涯那时就找你?!”
闻笛否认道:“不是他来,是玄黄。他戴着易容,给了我一份书卷,只让我匆匆翻看几眼,其中记载有折花手的破解之法,但我并未看清楚。他说若我偷出秘籍所写的‘天地同寿’详细,便以此书相赠,两厢得益。”
柳十七:“你答应他了?”
“这倒没有。”闻笛道,“固然能破解折花手,对我想法杀了左念有帮助,但他在西秀山已经失了郁徵的人心,本身时日无多,没有此书也无所谓。我答应了他们,却始终未曾为他们去窃书。后来经过种种,才发现那是盛天涯想要。”
“他要‘天地同寿’做什么……难道他不知两种内功并存会伤及经络吗?天地功法为阴,斗转星移为阳,强行——”
闻笛匆匆打断他:“不,我后头想,他对‘天地同寿’的了解并不如我们详尽,纯属病急乱投医。后来盛天涯便没找过我,可能彻底放弃了。”
柳十七懵懂道:“这好像……也没什么吧……”
闻笛踌躇片刻后,又道:“后来他有一个徒弟又找过我一次,要我兑现承诺。终日被那些话折磨,我想你应当知道。”
无需他再赘述,柳十七只多思索一刻,便明白了其间利害。
盛天涯再三索要《天地同寿》,迫不及待与阳楼同流合污造势透露身份,与中原各派背道而驰,甚至自曝身份——
“他果然等不下去,定是离岛时被太师父打的那一掌,历经多年也没痊愈,反倒愈演愈烈……”柳十七喃喃道,忽又认真对他道,“笛哥,我不会怪你。你没错事,《碧落天书》不是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秘密,看过就看过了。”
性情温和却威武不淫,同柳来归一模一样,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代代相传。
说小不小,但没到能反目成仇地步的谎话要说出来,却要经过一番挣扎才能坦诚相对。如若看得过重,免不了争执——他其实也在赌。
赌一把柳十七心里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能不能放下他们分别两地的未知年岁。
闻笛想象过柳十七得知他与盛天涯有过交集会愤怒,会委屈他的不信任,总会经历一番内心挣扎,惟独对他立刻不放在心上不抱希望。
而今他听柳十七这么说,似懂非懂地想,当年虞岚对柳来归揭示自己“魔教余孽”身份,拿出那半册《碧落天书》时,对方是不是也同十七一般,震惊之后连半刻犹豫也没有,立刻与她站在了同一边。
似是料到这般结果,闻笛释然一笑,道:“你大度不和我计较,此事仍是我对不起你。说来算拜月教的债,现在还不知要谁去背。”
“我们先回春风镇。”柳十七道,指了指桌上的信纸,“从长计议。”
闻笛:“好!从今以后,我再不会骗你了。”
皓月当空,从窗外随着晚风洒下清辉,柳十七趴在桌上,抬起眼对他笑。少年的眼睛很黑,又极亮,没吃过苦的天真样子。
他忽然道:“你不是说,当年爹请了紫阳观的道长替我算了命盘和八字,说我此生有两道劫难吗?他说的若是成真,第一道恐怕指当年落入无名溪水,寒毒至今不曾痊愈吧。”
闻笛失笑道:“你真信这些?爹修过道,笃信命理,但是——”
“我真的信,他说的很对。”柳十七轻声道,就这么趴着看他,半边耳朵有些红了,他声音含含糊糊,残留糖糕的齁甜作祟似的,每个字都黏成一片,有种特别的娇气。
从未听他这样的口气,哪怕两人互通心迹那天,柳十七也没这般说话。闻笛期待起来,搬了凳子在他身边坐下,逗趣一般,循循善诱道:“是吗?”
柳十七的目光不易察觉地躲闪一瞬,又道:“出生入死一遭,命理也没全不可信——既然如此,第二道所谓劫难,我大概有数了。”
闻笛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力道极小地掐了把柳十七红透的耳朵。他这样子,分明已经害羞得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却还撑着要讲到最后,坦诚得令人疼惜,只想把他护在怀里,想揣着一只小动物,走哪儿都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