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玉瓶冰凉,柳十七想了想,回身前往榻边,从枕头下摸出了另一个瓶子。这两个瓶子长得极像,都是十分朴素的款式,若不看当中物事,不熟悉的人定然区分不出。柳十七索性将它们一起放进了包袱深处。
自从那年落入溪水染了寒毒,后来虽得封听云相助,拔除了大半,仍有一些留在柳十七的经脉中,只好以性温和的中药调理,至今也尚未痊愈。赶路自不能每日喝一帖的,只好制成药丸随身携带。
“这想来并非孙婆婆的主意,不是大师兄就是师父嘱咐的吧。”柳十七暗想。
而另一个常年被他枕在榻上的瓶子,是他与西秀山唯一的牵绊——渡心丹。
整整七年,他时常从封听云和解行舟往返中原之后的谈话中听见只言片语,所有人都找翻了天,有传言说已经被毁去了,后来十二楼正在设法重制渡心丹,沸沸扬扬地四处传。可他们惟独想不到这宝物还在他身上。
柳十七单手拎着包袱,出门时另一只手拿过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刀。
临走时还需跟师父打一声招呼,如此耽搁,待到他行至滩边,已是日落黄昏了。
一身黑衣裹得跟煤球似的解行舟正在放开小船缆绳,他抬头见到柳十七,又瞥了眼他的刀,嗤笑一声,道:“小师弟,我就纳闷了,你要什么武器没有?非拎着这把残次品不放,很喜欢吗?”
柳十七习惯了他的脾气,知道这人向来没法好好说话,于是不和他一般见识:“用着趁手,就不换了,免得麻烦大师兄。”
其实解行舟说得不无道理,柳十七的长刀雪亮锋利,刀柄足有成年女子一臂长,必须双手交替握住才能发力。若是完整复原了,刀身可长达五尺,几乎能和寻常十四五岁的少年一样高。但坏就坏在这把刀是一把断刀——
习武之人忌讳不多,但在贴身兵刃上,有着数不清的迷信。江湖中素来有“剑在人在”之说,虽不甚贴切,也足以看出兵刃的完好无损对主人的重要。
三年前柳十七放着一大堆刀枪剑戟不用,从望月岛的武库里挑了这把当时已经锈坏了的刀,一抽出来还断了小半截,实在很不吉利。
封听云多次提出替他补上,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远比想象的难,那刀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金非铁,十分轻盈,一见便是好东西,反倒不好随便找些材料狗尾续貂。左右柳十七并不把那些忌讳放在心上,只说这把刀重量合适,他磨亮了之后一直用到今天。
刀柄上刻着这把长刀的名字:长河。
解行舟私下觉得,说不准是小师弟看中了这个名字,于是说什么都不换呢。
“你愿意就留着吧。”解行舟道,他把缆绳抛入船舱中,一条腿踏上船舷,偏过头看十七,“走吧,听师哥说你怕晕,又这么多年没出海了,进去待着,别吹风。”
柳十七脸色一白,忽地记起当年初到望月岛时差点吐得昏天黑地的模样,跨进船舱的动作就有些僵硬,堪称小心万分。解行舟没见过这么怕水的人,被他逗得大笑,站在船头前仰后合,险些掉进了海里。
船舱帘子一掀,柳十七阴沉着脸,对解行舟道:“不许笑,再笑我告诉大师兄去!”
婉转到一半的笑声拐了个弯,解行舟把余下的嘲讽纷纷憋了回去,郁闷地瞥了眼柳十七,船桨在浅滩上一撑,心道:“小师弟越来越会拿捏我了,何其悲凉啊……”
悲凉的解行舟和晕船的柳十七顺着潮水一路漂上了汪洋大海,身后的望月岛缓缓淹没在夜间四起的苍茫海雾中。
柳十七抱膝坐在船头,目光游离不定,海涛拍打船身时激起一团白浪。金乌西沉,天边的流云被染成了橘色,而东方虽还泛白,已有星辰挂在上面。
“师兄。”柳十七道,“你是师伯带回来的,和他关系亲近些。师父是不是还想留他一命,所以让你去?”
撑船的解行舟动作停顿,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师父留不留情面我是不知道,但就算找到了人,你觉得以我们两个要他的命?不被他打成重伤算走狗屎运了。安心,走一步算一步,想法子追回秘籍才是最重要的。”
柳十七点点头,埋进双膝间,佝偻着背,强忍住各种不适。
七年,他逐渐地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一场变故。
比起百年正派的西秀山或紫阳观,望月岛暗中蛰伏只是最近四五十年的事。望月岛一门规矩不多,只有两条十分重要:其一,但凡拜了师入了门,没有师父的首肯,绝不能离开望月岛半步,否则视为叛出师门。其二,倘若自觉学成,可向师父请辞,回到中原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望月岛之事。
柳十七隐约觉得这门派如此避世,一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他每次想要探查,封听云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由于这两条奇怪的门规,每一任岛主弟子留下来的不会超过五人,而大部分时候则是只有两三人,这些弟子关系一向很好,安心地在望月岛上习武、论道、插科打诨,过完无忧无虑与世隔绝的一生。
而伊春秋的师父、上一任岛主王乾安生前也收了三个弟子,大师兄姓盛,王乾安为他起名“天涯”,小师妹是扬州当地一户商人的千金,机缘巧合才拜入门下。这三个人中,又以伊春秋与盛天涯关系好,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可谓无话不谈。
但谁都没察觉盛天涯的野心,习惯了平淡的人,住在世外桃源,怎么会忍心以恶意去揣度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呢?
王乾安六十大寿那年,熬尽毕生心血,写就了一本秘籍,名叫《碧落天书》,据说当中将中原各门各派的武学钻研透彻,并一一点破了缺陷,道出应对方法。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没人知道,可能为了炫耀自己独步天下,也可能与望月岛有关。
秘籍写成后,为求妥当,王乾安将其一分为二,前者由他再次修改藏入了本门心法《斗转星移》当中,后者则不为任何人所知。
小师妹学成之后选择了离开望月岛,并逐渐地与其他人断了联系。正当所有人以为日子该和从前几十年一样安稳时,盛天涯却开始打那《碧落天书》的主意。他开始频繁地行走江湖,不顾岛上禁令,三番两次擅自出海,为此与伊春秋闹翻无数回。
八年前,王乾安闭关之际,盛天涯夺取了藏于书房暗厢中的《斗转星移》的上册,妄图从中破解天书的秘密。
盗书一事本为暗中进行,却不料盛天涯得手之后被路过小院的解行舟发现了异常,二人大打出手,动静惊动了伊春秋和闭关中的王乾安。
盛天涯打伤伊春秋,又挨了王乾安三掌,慌乱之下朝师父出了手,一式六阳掌正中王乾安丹田要害,当场打得人呕了血。
趁场面大乱,盛天涯带着《斗转星移》逃走,封听云前去追回未果,还在海滩边被他重创,足足养了大半年。而王乾安也被那一掌伤了元气,闭关半年后在石室内力竭身亡,临终前除了前来探望的封听云,身侧并无一人。
至此,望月岛虽还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却已被卷入了风起云涌的俗世。
整整八年,盛天涯下落不明,偶尔听见风声,柳十七的两位师兄总要前往中原探查一番,可大部分时候都无功而返。
他窝在船舱里,心道:“这次轮到我了,也会……找不见人么?这么多年了,那本秘籍说不定早就被参透,追回来还有什么必要呢?”
对方放出“望月”二字的风声,究竟是不是一个诱饵?想要引蛇出洞?若是如此,解行舟这一回去,该如何顺藤摸瓜?
柳十七思来想去,因为晕船与疲倦,困意重重袭来,他靠在舱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进主线了,大概也是两条线,但这次是一条一条走的,看到后面应该不会觉得乱了w
第10章 第九章 灭门惨案
翌日清晨,柳十七与解行舟在东海边的客栈掌柜处拿银两换了马匹,一路北上。赶了二十天路,总算在清谈会开始前抵达了临淄。
天下武林在拜月教覆灭后迅速群雄并起,有十二楼、紫阳观这样的百年大派,也有菩提堂、妙音阁那般偏安一隅的小门小户。
但近来风头正盛的除北川学门之外,别无第二家了。
当今天家尊儒重道,前朝如日中天的五台山文法寺逐渐没落。后为巩固天子在江湖的统治,朝廷暗中扶持了位于临淄的北川学门。此门派以入世济民为己任,重仁义、尊礼法,放在江湖显得太过迂腐,却偏偏中了朝廷的下怀。
由此契机,北川学门得以发扬光大,隐约有了武林之首的姿态。此次广发英雄帖,邀请各大门派前往临淄参加清谈会,除了讲学论道,博百家之长外,也有给诸位一个下马威,好正大光明地巩固自己“正统”“天下第一”地位。
仲秋时节,江北的临淄已经满城落叶,遍地金黄。
掌门商子怀待客有道,亲自出面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三间客栈给客人居住。不少名门正派都有各自的庄子,来客栈住的除了一些小门小户零散的四五个人,就是解行舟和柳十七这种浑水摸鱼的。
“一间房。”解行舟对迎上来的小二道,摸出印有红蔷薇门徽的英雄帖。
那小二认得此物,又是个有眼力见的,看见柳十七腰侧刀鞘,连忙挤出了灿烂的笑脸:“二位爷,这边请!您二位是来咱们临淄参加清谈会的吧,随便吃随便坐,到您二位归程,学门已将所有费用统统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