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痕(二)
上殿的正中贴着大红烫金的喜字,红枣桂圆五福糕摆了满满三碟,一对龙凤呈祥的红烛燃了一半,一块绣了石榴花的精致盖头掉在席地的花毯上,今日本是季家六队队长迎娶南陵姑家大小姐姑萱,礼毕季问忠会当众宣布收季文做义子,从今往后,季文就会是季家嫡系之外地位最高的妖师了,但此刻殿上的气氛却萧索紧张,满堂宾客噤若寒蝉,季问忠满脸怒色,季无决还在一口口啜茶,满堂之中只有季无凡淡然自若,把玩着手里的扇坠子,含笑问季无决:“无决,你这次回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却来毁你文哥的婚礼,这是怎么回事啊?”
季无决不看他,却看着季问忠,“哥在家,自然有所不知,我这次去,差点就死在乌衡,有人在那里设好陷阱,就等着我去,一击置我于死地呢 !”
“竟然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让人回家来求助呢?” 季无决不答话,只冷冷哼了一声,别开眼。
季家几百年来,家主之位都是亲传,新任家主必须让季家家传的灵刀臣服,才算真正的家主。当年季问心死得突然,留下的灵刀还与其妻子的灵剑相合成无华,对外界他只说无华是季无决父母留下的遗物,其他人不能染指,却瞒下了他和季家其他任何人都拔不出无华的事实,他的家主之位本就坐得不安稳,季无决今天一进殿就把无华插在地上,这一举动不亚于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不配做季家家主,他怒火攻心,在季无决表态之前他却不敢出声。此刻他却再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无决!我做大伯的,这些年可有亏待过你,你这口口声声暗指我害你,究竟是为何?”季无决看着他满面怒容,沉默不语。殿门外,姑萱带了季文的尸身,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朝上殿走来。季无决站起身拔出地上的无华收回刀鞘,默默走出上殿,走了几步,又停顿片刻,“大伯,我也希望不是你,我会查清这件事的。”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刚出季府,就看到小胖叼着被破元箭洞穿左肩的琥鸣,血染红了琥鸣半身白羽,小胖那双碧玺一样的大眼里一层水雾,带着哭腔喊他:“哥,要死了,你快救他!”
季无决从没这样认真思考过自己的感情,从前别人说他吊儿郎当,他也不在意,爱玩爱偷懒,就是被师父多罚上几次又有什么所谓,虽然季家这么多人,他也始终觉得自己无父无母,合该是浪荡子,就这样迷迷糊糊走完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反正日子不就这样过吗?可有了温默以后,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了,他觉着自己的心好像有了落点,不再是虚飘飘的了。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他有点理不清了,这么一走神,手下的鸟发出一声轻轻的痛嘶,因为伤重,身体一动不动,旁边的小胖一阵跳脚,“哥!就不能轻点!快死了你就不能专心点弄?!”
季无决眯着眼看小胖,“放心,死不了,你传了那么多妖力给他,恐怕很久都变不成人形了吧?”他轻轻拢好棉布盖着琥鸣,“我倒从不知你如此深情,就算他心里只有另一个人,就算他这伤是替别人受的,你也不在意?”小胖一跃跳上桌子,嘴叼了棉布为他琥鸣掖好,许久才说:“哥,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这么贱的,可我,真的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哪怕他眼里没有我。”季无决愣住了,伸手去撸小胖的头,“真是好样的。没白养你。”小胖矮身躲开他的手,“话说你什么时候去找温公子?”
季无决手一僵,“人家腻了不想跟着我,我何必还去找他?”“哎我说哥,你这也太薄情了吧?我可都听琥鸣说了,上次他去引诱温公子,人家看见的可是你啊!”“什什么?”季无决一时转不过弯,“人家当你是心爱的人,你倒好,撩完人拍拍屁股就不再当回事,潇洒得很。”季无决惊得说不出话来,围着桌子一圈圈绕,像个苍蝇似的搓着手,小胖也不再理他。自己守在琥鸣身边趴下了。
季无决乱糟糟想着温默的事温默舍命救他时的毫不犹豫,酒醉时那一吻,温默笑着朝他耍无赖的脸,全搅合在一起,让他心里翻涌着不知是懊悔还是喜悦的情绪。恨不得马上就去找温默,可若温默真的对自己有那份情意,那为什么还就这样干脆离开了呢?不行,还是得找个好理由,他一拍大腿,罢了,千头万绪,还不是得从十年前那件事开始理,这件事是根要命的刺,扎在他心头,也扎在温默心头。季无决想好了,先去找季问忠问清楚这件事。
中殿的房里还点着一盏孤灯,季问忠坐在灯下,灯火照的他的侧脸明明暗暗略显狰狞。窗外一阵风吹过,他缓缓睁开眼,“你来了。”
季无决站在窗下,“大伯。”
“哼,难为你还肯叫我大伯。”
“大伯,若非真的差点丧命,我也不愿怀疑您,我这次在乌衡看到的,不是什么恶妖,是我父亲的元神炼成的凶神。”季无决深吸一口气,“大伯,炼制凶神是妖师禁术,而私修这门禁术的人,很可能就在季家,而且,很可能就是十年前设计害我父母的人。”
“害你父母?你父母是战死的英雄,哪里是被害死的?我季家妖师向来堂堂正正,怎么会去修这些歪门邪道?”
“实不相瞒,这件事无决已经查实,我父母中了别人的计,若不是为了规避最坏的结果,保住人族,也不会灵力耗尽而死。”季无决身形忽然一动,“大伯,得罪了!”他出手极快,一掌探向季问忠心门,季问忠一惊,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季无决已经收回手,“看来琦姑娘的妖丹并不在您身上。”
季问忠扶住心口,惊异地问:“什么妖丹?”
“大伯,这次找上门寻季文的,是个住在昆山的,叫做琦墨的树妖,她是凝丹的妖,数月前,她的妖丹被人骗走,她被我季家的定元刀和缚魂咒所伤,而参与此事的不止季文,还有凶神,若不是季文,也很可能是季家的什么人,在修这些邪术。”
季无决口气平淡,季问忠却出了一身冷汗,昆山,妖丹,他心里涌起一股恐惧的感觉,他想起自己那个忽然站起来的儿子,想起当年带季文入府的,也是他那个儿子,那个和善儒雅的,瘫了许多年忽然能够站起来的儿子,他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思绪回到季无凡出世的时候。
当年季无凡的母亲怀孕时,阖府上下比过节发赏钱还高兴,季府的长房长孙就要出世了,当时的家主,季无凡的爷爷,对这个孙子抱了极大的期望,谁知道降生时,左探右探,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竟半分灵力也没有,出生时还是难产,他母亲生下他就死了,横生不详,他爷爷失望之中,就拣了个凡字做他的名字。季问忠都记得,他也很清楚,为什么季无凡半分灵力也没有,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女人,这个孩子,只是借种而来,为交差而已,这个孩子绝不能季家将来的家主,所以他的生父,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可连累他在这样饱受轻视的家庭里成长,季问忠始终带着深深的愧疚,尤其是他后来受了重伤不能站立。这么多年来,视如己出,胜似亲子。他想到那种可怕的可能性,想起季无凡那倔强好胜的眼神,他几乎可以确认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是我,是我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没时间,努力更一点。后面会修文的。
☆、风痕(三)
季无决眉心一抽,“大伯,真的是你”
季问忠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无决,你先走吧,你明日再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季无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依旧从窗口离开了。
季问忠缓缓站起身,推开门走向东边小阁,季问忠当上家主之后,曾经让季无凡搬离这个小阁楼,但是季无凡不肯,他慢慢走到阁楼下,楼上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那点灯火让他想起季无凡降生的那个夜晚,那时的灯火也是这样微弱,他想起重伤之后无法站立的季无决带着骨瘦如柴像个乞丐一样的季文回季家的样子,那时的季无凡一脸平静,季问忠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善良,却忽视了那平静之下一潭深水。季问忠慢慢走上去,门没有关,季无凡披着件青衫,头发没有束,就散在肩膀上,坐在桌边看着手里一卷书,季问忠站了很久,才踏进去,季无凡放下书站起身来,“父亲。”
季问忠看着他,“凡儿,你想要什么?”季无凡微微一笑,“父亲,我什么都有啊。”季问忠停了停,语气带了焦灼,“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事?为什么要去修那些邪术?”季无凡依旧笑着,“父亲说什么呢,我”“别否认!”季问忠打断他,“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私自进过浣灵阁,我当你是好奇,才没有拿家法罚你,我没想到你竟敢偷进禁室!儿啊!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呢?”
季无凡脸上的笑消失了,“安分守己?凭什么?”他眼神冷冷看着季问忠,我的能力哪一点弱过季无决,我不过是没有灵力而已,灵力可以取得嘛!为何我做不得家主?”他眼神透出些狠烈,“我才不要像你一样窝囊,要不是我,你这辈子就在你弟弟手下打杂,哪还坐得上这个位置?家主之位自然是能者胜任,为什么我就非得安分守己?”季问忠惊得连连后退,“你害死了你二叔?你你怎么忍心?”他撑着桌子勉强站立,仰头悲喊:“天!我养了条毒蛇吗?”季问忠指着季无凡,“你有什么资格做季家家主?你根本就不是季家人!”
“我,我不是季家人?”季无凡脸色都变了,季问忠惊觉失言,上前就去扶他肩膀,“我的儿啊,听为父一句,赶紧收手,否则为父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了,好吗?凡儿?”季无凡却不出声,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爹,你还有事情可以为我做啊。”“什么?”季问忠一时听不清他说的话。可还来不及疑惑,胸口就被一掌洞穿,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穿过自己心口的季无凡的手,季无凡的声音压抑着,语气诡异的兴奋,落在季问忠的耳朵里,“爹,你还可以去死啊!”
穿过心脏的手猛一抽出,季问忠口吐鲜血,元神已被击碎,他说不出一句话,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季无凡从容脱下染血的青衫,走到水盆那里洗净了手,漠然看着季问忠的尸体,“爹,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吗?若你肯跟我一起,大事成后,我们自然父慈子孝,可你不肯,那就不能怪我了。”他缓缓走近,手轻轻地,拂上了季问忠带着惊疑和痛苦的双眼。
第二日,季无决如约而至,这一夜他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季问忠说的话,他的大伯,在他父母双亡后,待他如亲子的大伯,那么憨厚敦和,不曾与人为恶,这样一个人,竟会是想杀他灭口的人吗?季无决不愿意相信,他带着这些迟疑,走进季问忠所住的中殿,一推开门,他只看到躺在地上气绝身亡的季问忠,他刚在对方身旁蹲下,伸手一探他的脖颈,门外就一片喧闹,一队人马冲进来,刀架在他脖子上,“捉拿刺杀家主的凶手!”季无决并不惊异,他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这样,就说明地上躺着的这个人,不是幕后的那个人了,所以他没有回头,微微笑着说:“哥,你真厉害,我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是你。”身后的人没有出声,直到他被锁元链穿了琵琶骨带走,也一直都是静默无言,仿佛不存在一般。
☆、风痕(四)
四周一片白茫茫,温默独自走着,没有方向,仿佛无论如何走不出这片迷雾,每一步踩出去,都带着一种未知的恐惧,不知道这一脚下去会不会是无底深渊。温默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心里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下意识想去避开,却避无可避,终于,迷雾之中,一具尸体挂在半空中,那是母亲!温默心底喊着,不由自主去细看,细看之下,那竟不是母亲,而是季无决!而季无决也像死去的母亲那样,满身伤口流着脓血,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噬咬着,他脸上是扭曲的痛苦,嘴唇还在动着,
“快走。”
温默心里一惊,拔腿上前,刚迈出一步,就又一次跌进深渊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季无决的身影越变越小,他想喊,却喊不出声,坠落之中,身体仿佛受到撞击一般猛地一颤,他终于带着满身大汗醒来,心里的惊慌还没有退去,温默觉得自己的身体甚至有点不听使唤这梦境他本来很熟悉,连恐惧感都习惯了,可今晚这一次,居然梦见的是季无决,让他感觉更加害怕,他起身脱掉汗湿的衣服,就着月光走到桌前,倒了杯水慢慢喝着,自从离开季无决,他都隐居在洛镇附近的这个小客栈里,那晚枢继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他还记得枢继说话时冷冷的口气,“就目下查到的,言少爷认为对方想要的很可能是邪祟召月,而不是妖灵召月,若要让召月黑化成为邪祟,必要先击溃你的心神,所以温公子不能有软肋,就算有,我家少爷也不希望这个软肋是季无决,眼下温公子实在不宜再与季无决同行。言少爷明白温公子对季无决的感情,这是当师傅的一点私心,望你谅解。”
季无决会是他的软肋吗?温默苦笑了一下,想起那次为了救季无决,不管不顾唤出召月,可不是为季无决昏了头脑?他握在杯子上的手指忽然收紧几分,“冥见,什么事?”老妖龟撑着破藤杖慢慢蹭进门,欲言又止,温默转头盯着他,冥见半晌才说:“少爷,老奴有一事禀报,少爷可千万不能着急,我”“再不说扒了你的壳炖汤。”冥见吞吞吐吐,“听,听说,季少爷他,杀了季家家主,现在,现在已经被拘起来,不,不日处刑了”只听哐当一声脆响,温默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却没有说话,只抬手示意冥见出去,难道,难道噩梦真的要成真了吗?
季家,浣灵阁禁室。季无决跪在地上,锁元链穿了他的琵琶骨钉死在两边墙上,伤口流出的血早已凝结,伤口也只剩下些许酸麻,但是季无决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汗水沾湿他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他脖颈上,眉头紧皱,锁元链只是让他不能动弹罢了,折磨着他的是围在身边的六个灵阵,季家的浣灵阁会认季家的血脉,季氏后人进了这间禁室,损失的灵力可以得到修复,而其他人进了,灵力会被抑制,季家的灵阵也会把他当成入侵者,对其施加噬心咒,所以季家的禁室,从来都是用来关押有望直接净化的大恶妖。季无凡却在这里设了贪、嗔、痴三个灵阵,将这间密室的功能完全反转,季无决进来三天,一直承受着噬心挫骨的痛楚,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第三日刚入夜,禁室的门终于开了,依然是闲雅步调,信信走近,季无决低垂着头,清浅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季无决也当得上大恶妖的待遇,兄长果然看得起我!”
季无凡走到季无决对面,撩起下摆,缓缓坐下了。他穿着季家家主的衣服,玄色金边的长袍,左肩上以金线绣了一朵十六瓣的金边牡丹,正是季家家徽十六祭,季无凡的声音依然是温柔带着笑意的,“无决,你也不要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呵,为己?为了什么能做出弑父这种事?”季无凡把玩着手中玉坠,“为我一统天下的大业,什么人动不得?何况他又不是我亲爹!”季无决一时愣住了,只是下意识喃喃道,“可他待你那样好,你怎么忍心?”
季无凡眼神更冷了,他也曾把季问忠当作自己最崇敬的父亲,十岁那年,他误入浣灵阁的禁室,却发现自己受到灵阁的惩戒,他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噬心的痛楚,还有那一刻他心里万念俱灰的感受,他从小没有被重视过,他是季家最无能的大少爷,连低级妖师都比不上,降生时还赔上母亲一条命,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努力不够,可浣灵阁说他并不是季家的血脉,当他失魂落魄地想去找父亲问清楚时,却看到父亲伏在一个不着寸缕的男人身上,腰臀耸动着,十岁的孩子能懂多少?他只是下意识转身就跑,跑了许久,停下来时,扶着墙吐了个天昏地暗,这些年来被轻视的不甘,被其他小孩欺负的委屈,他的疑惑和痛苦,统统化作心头怒火,他所承受的这一切,都拜这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所赐,怨恨在小小的季无凡心里肆意疯长,他要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统统跪倒在他的脚下。他要这个窝囊的男人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狠狠盯着季无决,“哼,你懂什么?你自出世,样样皆是得意的,而我却连个低级妖师都不如!季无决你记住了,是你害死季问忠的,如果当初你好好骑上我给你备的马,摔成个瘫子,我也许就不必杀那么多人了!”
季无决浑身都僵住了,季无凡冷冷笑了几声,“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命不命的,去他的命!我才不信!我季无凡的命握在我自己手里!瘫了又如何?我一样还能站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季无决身边,一手狠狠掐住他的脸,“我只是没想到,言古那个老狐狸居然封了你的灵力,否则我断不会留你到今天!家主算什么,我现在不就做到了?”季无决看着他狰狞的面容,“那你,怎么还不杀我?”季无凡脸上的狰狞消失了,又换上了那种惯常的笑脸,“是啊,本来我直接杀了你,抽出元神拼到手上,无华也就可用了,整个季家都会心服口服拥我为家主的,可你现在,有更重要的用处。”季无凡将一颗黑色的丸药放进季无决嘴里,抬手逼他吞下,“不用急,你很快就知道了。”
被抓时穿骨的痛苦,灵阵永无间断的折磨,都没有让季无决感到害怕,他很庆幸温默没有跟着他,琥鸣小胖也没有带在身边,只他一人,他很无所谓,可现在他害怕得浑身都轻轻发起抖,背上全是冷汗,他已经隐隐知道自己没有被杀的原因,他是个饵,可他无能为力,只能恨自己的莽撞和愚蠢,只能在心里默默说,温默,你不要来。
☆、沧浪(一)
季府中殿,夜深。
中殿是家主的寝殿和书房,殿内灯掌得不多,光线柔和,照着镂雕百鬼的门窗和殿中样式简单的桌椅,殿内寂寂无声,季无凡就躺在窗下的榻上,他一身雪白孝衣,束发的白色发带解下了,头发散在榻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顶,今日季问忠出殡,他扶季问忠的灵柩到郊外的季氏陵园下葬,漫天白花花的纸钱,他走在出殡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全府的妖师都在,黑色妖师服外面罩着白衣,仿佛也是撒落的纸钱,人马浩浩却寂然无声,摆了一整天的哀戚和痛苦,此刻他倒也说不清自己是否真的为季问忠的死而哀伤,想到这,他浅浅笑了一笑,呵,凶手就是自己,还这般惺惺作态,真够虚伪。桌上的烛火猛曳了一下,季无凡十分警觉,猛坐起身,转头看见书桌旁站了个人,月白长袍,长身玉立,一派温润气质,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别来无恙。”
季无凡脸色阴晴不定,盯着眼前人的双眼,“终于来了。我该称阁下为温家的千金呢,还是温家少爷?”
“随你了,若不是我爹当年那个玩笑,想来我也不能躲这么久。”
季无凡脸上又浮现他惯常的那种和善笑意,“不错,我都没有想到,那个小姑娘其实是个小公子。更没想到,还看上了季无决。”
“我也没有想到,幕后人会是你,难怪我怎么查,最后都会断在季问忠那里,就算他不是你生身父亲,好歹还有养育之恩,你竟下得去手?”,季无凡听了反倒笑了出来,“我爹实在是疼我,反正他扛了我做的事,最后拿命为我铺铺路,不算什么。”
温默微微皱了皱眉,“你心到狠,那季无决呢?我与季无决只是萍水相逢,你怎么就觉得我看上了季无决?”季无凡冷笑一声,“你来了!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更何况温公子你想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好歹收敛些,趁着季无决吃醉酒,你那温情脉脉的一番剖白,倒真是很感人啊!”
温默神色一沉,看着季无凡的眼睛微微眯了下,“这话可酸得很,就算我看上季无决,又与你有什么干系呢?难不成,你喜欢你的弟弟?”“闭嘴!”温默微一挑眉,“你恨他?”季无凡却不再看他了,“恨他又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
温默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笑得极是好看,在这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刻,笑得如春水映梨花,又似梅花凌霜雪,看得季无凡呼吸微微一滞,温默缓缓走近他,微弯身子与他对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暧昧和玩味,“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当年那块白帕子。”
季无凡眉心微微一抽,他对着的这双眼,还与当年一样,季无凡记得,那天院里的梨花开得很好,他站在树下看着季无决背着那个玉琢一样的小人儿,又放在门前的台阶上,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季家大少爷,只敢在树下远远看着,思忖犹豫了良久,才跑上前去,递给他一块白帕子擦脸,那时也是这样的对视,只是很短暂,季无凡几乎是落荒而逃,而此刻,他盯着这双眼,没有转开脸,“你为救季无决而来,为何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温默伸手扣住季无凡下颌,贴在他耳边说,“我就不能是为了你吗?”季无凡浑身一僵,陡然睁大了眼,不等他开口,温默欺身上去,把季无凡压在榻上,季无凡捏不准温默此番造访的意图,没有妄动,虽然如此,他也一直气定神闲,此刻被温默压在床榻上,脸上却显出慌乱来,温默擒住他的双手,单手压到头顶,他另一只手毫不迟疑在季无凡身上游走,气氛火热而暧昧,季无就在凡很想抬腿去踢,身体却渐渐软下来。
温默忽然停下动作,手按着季无凡身下火热的某处,“看见没有,其实你跟你恨的那个人一样!”昏暗之中,温默的声音像冰刃一样冷而锋利,生生划破季无凡的心,季无凡如坠冰窟,只感到恼怒。“你恨季问忠,不过是因为他利用你,掩盖他偏好男色而已,可你的反应,呵。”温默笑得极为戏谑,季无凡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大脑,伴随着愤怒和痛苦,涨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周身的黑色煞气骤然浓重,一道凌冽的缚咒打向温默,而他一个闪身轻巧避过,身形一退,落在方才窗框上,他一手扶着窗,逆着光,只见一个衣衫翩动的身影,他的眼神冷如寒冰,对着季无凡充满怒火的双眼,
“说实话,我也只是试试,赌一赌罢了,没想到你真的喜欢我。”温默的语气充满了戏谑与不屑,“你以为,我会为了季无决,乖乖受你摆布,按着你的想法,交给你召月,若我为了妖族蛰伏不出,而季无决受刑,你也得掌妖师大族,反正怎么样,都是你赢,是吗?”温默收起了戏谑,冷冷开口,“季无凡,不要以为命运欠了你,就会让你事事如意,你以为一切皆在你掌握中吗?”
季无凡脸色乌青,“我只知道我手里握着你的命门。”温默微微笑了一笑,还未开口,只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家主!家主!有人劫囚!”温默淡淡开口,“季无凡,你掌握之外的事,来了。”说罢,脚尖一点,消失在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卡文了,加上琐事繁多,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尽快更完的!希望给小默儿和季无决一个好故事,因为我很喜欢温默这个名字~
☆、沧浪(二)
季家,浣灵阁门口。
守阁妖师是十队队长,他拜伏在地,瑟瑟发抖,“大少爷,属下实在不知他们用的何种手段进去的,灵阁与灵阵并未发出任何警戒!并非属下私放!大少爷明察!”季无凡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们,只看着断掉的锁链,手在袖中紧握,指甲都深深嵌进掌心里,面上却依旧是和善的微笑,“无妨。劫了就劫了吧,只是,”他终于转过身来,蹲下身,左手搭在那妖师的肩头上,“你刚刚叫我什么?”他的语气并没什么变化,而跪在旁边的其他几个人却后背一凉,不由捏一把汗,那名妖师抖得更厉害了,许久才出声,“家家主”季无凡缓缓站起身,他穿着白色袍子,外面的麻衣和头上的发带都解下了,本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气质,在地上这几人眼中,却比狱场的阿(ē)虬(qiu)罗更让人胆寒,因为他们知道,阿虬罗折磨人的肉体,损妖师灵力,犯了错的妖师被投入狱场,会接受生不如死的刑罚,可在这位新任家主麾下犯了错,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季无凡宣布自己继任家主的时候,季家几位长老就不同意,与几位队长一起,拒不下拜,后来他们都消失了,哪去了不知道,但是风言风语传着,他们被拿去喂恶妖了,又有人说是被做成恶妖还不如的东西,这世上最令人害怕的,永远是未知,未知催生你的想象力,使恐惧最大化,最终死死钳住你的意志,季无凡扬了扬手,旁边几个人赶紧上前架上那妖师退下,那妖师脸色煞白,满头虚汗,死咬的牙关渗出血丝,走了几十步,就没了力气瘫倒在地,旁边一人大惊,“队长,大少爷他似乎并没有用力啊,怎么”那妖师吐出一口血,撩起衣袖,几人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整个手臂已经黑了,“季家要大乱了,”他声音气若游丝,“家主身上带的煞气堪比恶妖!我”话没说完,他又吐了一口血,旁边一个妖师踌躇着,“队长,您这样帮二少爷,值得吗?”“季家还能托赖谁呢?我能为季家做的,只有这一点小事了。”
季无凡回到中殿,走到桌前坐下,一边倒茶一边悠悠开口,“季家灵阁有密钥,这事你可没告诉我。”夜晚的凉风吹进来,惹得灯火微微晃动,“我倒不敢信你了。”内室走出来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矮小身影,“此事我亦不知,您不信,我也没办法,”那人不紧不慢地回话,“主人思虑周全,有没有那密钥又有什么打紧。”季无凡只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再说了,”那人走近前,“主人您,什么时候真心相信过谁呢?”季无凡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带一队人马,寻踪去追,给我看看他们到底躲在哪。”
洛镇城郊,七陂水。
冥见带着重伤的季无决哼哧哼哧跑到与温默约好的接头地点时,温默还没到。灵阁连日的惩戒下,季无决灵力大损,,这一顿跑下来,累得气喘吁吁,只能扶着膝盖问冥见,“老龟儿,你家少爷……”冥见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会就到!一会就到!”他一抹脑门上的汗,“可算把您救出来了,要不我家少爷非得急死,您被拘禁这几天,我家少爷”冥见正打算替温默一表思念之情,忽听身后破风声,还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就乎到脑门儿上了,温默拎着冥见皱巴巴的后脖子提将起来,“事情干的利落,就是口舌忒多了,是不是想飞”冥见当即捂着脑门不出声了,温默这才随手扔开,一转头,正好对上季无决的眼神,季无决的衣服残破不堪,两道锁骨上还穿着铁钩,浑身都是干湿不一的血迹,发丝凌乱,脸色苍白,温默心口一动,正想说什么,季无决却眼皮一翻,晕过去了,温默眼疾手快抄住他的腰,一边伸手去探季无决的颈,才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死不了。”然后利落地把季无决扛到肩上,冥见颠颠凑上去,“少爷,老奴有件事不明白,您怎么知道那墨月玦是季家灵阁的密钥啊?”
温默偏过头看了身上人一眼,当年季问心夫妇送客至夔山下的码头,临别时,温夫人拉着“女儿”小温默,要归还墨月玦,季问心却嘿嘿直笑,“这就当信物了,我们家小子偷吃酒,昏睡了,要不就给你磕个头,我给我们家小子先定下你们家姑娘了!成不成?”温夫人正欲解释,温兆一把扶住她的手,也是嘿嘿直笑,“好说,好说。”临行时,季问心轻轻搂了搂小温默,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墨月浣灵从吾愿,”而后轻轻放下他,“好好记着,不许跟别人说,以后你用得着。”季问心走得乐颠颠,温兆的玩笑也开得够本,只有温夫人略显愠色,温兆倒不以为意,“大不了下次咱们上门再解释,要不,咱生个女儿来嫁他家小子也就是了,哈哈哈。” 谁能想到那就是两家最后一趟圆满的聚会了,想到这,温默轻轻叹了口气,“别问了,走吧。”冥见只好跟上。
季无决被温少爷的肩膀顶着,头垂着摇摇晃晃的,差点没把胃里仅剩的点点酸水给吐出来,他也不想晕的,可温默那一刻的眼神那么温柔,琥鸣说自己是温默心爱的人,此刻又被他救了出来,心下甜蜜羞愧百感交集,简直没办法看着温默说任何话,索性就晕一晕吧,想着好歹是心上人,温默总会抱着才是,谁知道竟然被扛到肩上,温柔的怀抱享受不到,倒被顶得翻江倒海的。见温默不肯解释,正想醒一醒好好问问,忽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喊道:“温公子!”立马毫不犹豫又垂下头,接着装死。
☆、沧浪(三)
温默微微侧头看了身上人一眼,嘴角微微弯了弯。只听马蹄声渐近,还未及停下,一道银色长鞭就直直抽向温默肩上的季无决。能让我们素来吊儿郎当,以厚颜无耻为荣的季二闻风丧胆的,除了他老爹,也就只有咱们言师父了,言古和枢继一起,带了一队妖师前来接应,随行还带来季无决的猫和鸟。琥鸣的伤势虽重,但在小胖无微不至的照顾并且不断供应妖力的情况下,他好得算快,已经能自己飞了。小胖也不轻松,所以现下一猫一鸟都不能幻作人形,可听说季无决出事,还是着急忙慌地跟着言古就来了。一下子让孤儿季无决有了拉家带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