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凡心却道:“既是司城掌门的贴身侍者,必定从不需要做烧饭、扫地这等事务的,更不需要替女子洗衣物吧?如今要亲自上手,不知阁下作何感受?”
司城阙大惊,只见少赟面上明显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神色,随即又镇定下来。
他应对如流:“贵客说笑了,此处除掌门之外便只有少赟一人,并无女子衣物。”
洛凡心:“是么?我方才瞧见晾衣绳上挂着的彩衣是阁下的?”
少赟面不改色:“所挂之物乃是桌布,应是贵客看错了。”
洛凡心接着道:“司城掌门练功正值关键时刻,不知方才为何房内传来杯盏砸落声,阁下可要进去查看一下,高手闭关瞬息之间亦能千变万化,万一司城掌门功败垂成,叫我等情何以堪?”
少赟依旧伫立不动:“掌门功法卓绝,岂是那么容易就破功的,贵客不必担心。”
洛凡心笑笑:“说的也是,不过还是小心为上,神医独施曾有告诫,闭关练功宜食清淡忌食辛辣,我瞧着院外种了许多花椒,夫人喜食花椒味?”
少赟脸色微变,随即答道:“房中之人乃是掌门,怎会是夫人?!”
洛凡心撇撇嘴:“我只是问夫人喜不喜欢花椒味,何时说过房中之人是夫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司城阙脸上更是惊疑不定,望向洛凡心的目光闪烁不已。
洛凡心方才只是就着自己的推测胡乱诈了几句,心想着就算说错了什么也无甚要紧,只要能顺藤摸瓜多了解一些实情就好,可这根藤越扯越多破绽,他才愈发笃定此事不简单。看到司城阙惊慌的眼神,洛凡心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说:“闳衍兄不知,我等来时路过华莲庵,庵中并无元慧师太此人。”
司城阙一动不动,执箫之手却越攥越紧,唇色也渐渐黯淡,近乎苍白。
少赟忽然闪身进入门内,“哐啷”一声销了门栓。司城阙再也等不得,足下一点便飞身上了墙头,手中锦箫挥挥洒洒几个来回,紫光层层压下,院中结界终于溃散。司城阙飘飘飘然跃入院内,洛凡心几人也不愿干等着,随他身后一同进入。
那少赟伸开双臂挡在房间外的架势如同一尊罗汉,明明手执扫帚却好似一把至高无上的精钢宝剑,颇具一番威严。
司城阙怒道:“让开!”
少赟坚定道:“少主不可冒犯掌门!”
司城阙双目泛出血丝:“还想瞒我到几时?!”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就在此时门内忽然传出声音:“让阙儿进来吧。”
竟是一个慈和的女子之声。
少赟侧身让道,房门也随之打开,一位妇人正端坐于内,气质如兰,看起来分外年轻——竟是司城阙之母,幻影门的当家主母司城夫人。
司城夫人眼含泪光,谈吐却十分从容镇静,并没有寻常女子久未见子的那种激动难抑,她淡然道:“几年未见,阙儿气度更胜从前了,已经有了掌门的威仪,将来必定比你父亲做得更好。”
司城阙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若不是今日洛凡心等人坚持要来见掌门,他还不知道要老老实实等多少年才能明白此中真相。他双膝跪地,握住母亲双手置于额上,一言不发。
司城夫人将他扶起,叹息道:“阙儿,瞒你这么久,终究还是瞒不住了。其实你父亲,在对外宣称闭关之后就伤重不治了。”
司城阙猛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此事还要从几年前的北幽之战说起。”司城夫人忽然就落下泪,也只一滴便立即拭去,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道来。
北幽之战后不久,原本依附于稽水霍家的姜门主无意中得知霍沅竟想得到御龙斩圣,还同蛮曜妖女姬冥夜暗中勾结,为其在中陆地区的行走提供便利,为蛮曜族提供消息。此事重大,姜门主不愿同流合污便悄悄来到幻影门将此事告知司城筠,并逐渐脱离霍家投奔了幻影门。但霍家势大,附庸者众,没有确凿证据是没办法向义盟百家揭穿他的。
而后没多久司城筠便在一次外出中遭遇了埋伏,一名武功高强的首领率几十名黑衣人围攻上来,还有一名女子从旁击鼓摇铃,那声音威力不大却极其扰乱心神,司城筠因此落了下乘被那黑衣人首领打成重伤。随行的几名幻影门弟子拼死结阵拖住了那群黑衣人,司城筠则由少赟护着逃生,但回到幻影门之后仍是伤重不治。
为防止各附属门派徒生异心,也为防止霍家趁机扩大势力吞并琅江一带,司城筠留下遗愿,死后秘不发丧,只对外宣称闭关,幻影门一切事务皆由少掌门司城阙代为打理,非遇重大变故不得搅扰。这样一来霍家对幻影门仍有所忌惮,暂时又找不到由头寻衅滋事,便保下了琅江一带几年的安宁。
就在不久之前,冒充司城筠闭关湖心岛的司城夫人收到姜门主的信使鸟传信,说截获了一封霍家密信,北幽百里清魂魄的踪迹已经有眉目了,只可惜其尸身被人劫走,待找回之后就会着手升岛事宜。御龙斩圣要重新面世,届时必定又是一场大乱,没了百里掣这个千夫所指的对手,互相争夺的便会是义盟百家,整个中陆地区恐将陷入混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后面的不用说洛凡心也猜得到了。端灭姜门,一来少了一个揭穿霍沅阴谋的威胁,二来打压一下幻影门的势力,三来百里清再次成为义盟百家的眼中钉,想找出他的尸身变得更容易了。霍沅这一招想得甚美,等百里清尸身再现,义盟百家恐怕连明面上的和谐都不要了,就算真被揭穿了霍家才是杀害姜门一族的凶手又怎样,明争暗抢弱肉强食,谁拿到了御龙斩圣谁才有主导权。
时隔三年多,司城阙这才被告知自己的父亲早已故去,如何能不痛心,他已然没法再仔细考虑案件问题,只紧紧握住含翠锦箫,暗紫的阴郁之气越发强盛,已是悲愤至极。
“母亲竟瞒我至此,如何忍心?”司城阙望向其母,眼中溢满泪水,“阙儿不知多少次前往华莲庵求见母亲,从未有一次能够如愿,不曾想母亲竟一直守在此处,对阙儿视而不见。”
“阙儿好几次都在想,是不是这少掌门之位阙儿坐得不好,幻影门事务阙儿打理得不好,才会父嫌母怨被弃之如蔽履?就连少赟都能陪在湖心岛上日日看护,阙儿却三年多来一面不曾得见父亲!如今方知父亲早已仙逝,连他尸骨埋于何处都不知晓!”
洛凡心见他此般模样实在不忍,开口道:“闳衍兄……”
舒抑却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多管此事。
司城夫人能孤身一人撑至今日,其心志之坚非常人能比,她柔声道:“阙儿怪为娘,为娘也怪自己。天下间没有哪个母亲舍得下自己的孩儿,但你若得知真相冲动报仇,你父亲所隐忍的一切便皆为徒劳了。幻影门没了司城筠,阙儿觉得这地广人稀的西域一大州还能撑多久?琅江地界的十多个门派家族又需要多久会被霍家之流吞并?”
司城阙:“即便如此,母亲也没必要真的闭关在这湖心岛上,可知阙儿无依无靠撑得有多苦?”
司城夫人:“阙儿,一切都没那么简单。幻影门中是否有别家的暗线你尚不可知,要让他们相信,就要假戏成真。”
司城阙:“母亲,今日之幻影门可还让母亲满意?若阙儿能拔除这些暗线,母亲能否出关?”
司城夫人淡然道:“不重要了,阙儿,姜门、严门出事只是一个开始,他们已经行动了。”
洛凡心听了也是心中一凛,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幻影门将迎来一场重大的变故。
小雪的心事
洛凡心一行被留在幻影门住了一段时日,司城阙白日里忙着整肃门风、拔除暗线、加强防卫,洛凡心就忙着游赏、打坐、晒太阳,倒也见识了不少此地的风土人情。只是司城阙对待朋友过于慷慨了些,给这四人每人安排了一间顶好的厢房居住,白芨和小雪的房间相邻,洛凡心和舒抑的房间却隔了一座园子还有一座桥。鉴于之前答应了洛凡心要受罚分房睡,舒抑此次竟难得没对司城阙的安排提出异议,心里却是有苦难言。
这日天气和暖,洛凡心树下打坐有些疲乏,见舒抑和白芨被司城阙拉去帮忙还没回来,便随便找了本书翻了几页。也就只翻了几页便眼皮打架了,他伸了个懒腰看见小雪正斜倚在树杈上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将他从树上招呼下来。
“小雪,你不会还在同白芨生气吧?”
小雪笑笑没答话。
洛凡心劝解道:“我见你们现在都不怎么讲话,讲了也都是一问一答不痛不痒的,你这气性真够大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小雪:“我在想,五百年之后,这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洛凡心暗暗翻了个白眼:“你才几岁啊,想五百年之后的事是不是太早了?我们虽然诚心修炼、行善积德,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像先贤名士一样位列仙班,但后事未可知,我觉得我是活不到五百年了,之后的事多想也没用。”
小雪:“正因如此才需要想。五百年后若我还活着,你们却都不在了,可怎么办?”
洛凡心:“你是灵狼,要说活到五百岁还真是有可能。”
小雪:“要是我把你们的魂魄一个一个都抽出来,再找新鲜年轻的身体装进去,你们会同意吗?白芨会同意吗?”
洛凡心:“小雪,你是不是因为上次白芨离魂的事受了惊吓?要说白芨这个家伙都活了好几十岁了,算起来得是我爷爷辈的人,那就是你太爷爷辈的人啊!可做起事来怎么跟这年龄一点都不匹配,唔,还不如小雪你沉稳靠谱。”
小雪忽然笑出声:“太爷爷辈么……要按照魂魄年龄来算的话也未必。”
洛凡心不解:“嗯?”
小雪:“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许多往事,有些感慨。”
洛凡心光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不想多谈,便宽慰道:“既然是往事,说与不说要看说出来会怎样,若说出来只会徒增伤感,不如就埋在心里好了。我知道在榆山那几年你活得很辛苦,但是现在和以后都不会了,只要我和白芨还在一天,我们就会陪着你一天。”
小雪淡淡“嗯”了一声。
洛凡心接着说道:“白芨是换过一次肉身的人,他会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是你问我的话,我大概不会同意吧。生死轮回是自然法则,若人人都凭借灵力修为随意更换肉身复活,那人间就要乱套了。死而非死,生而非生,亲人不亲,爱人不爱,那又有什么好?从前我是未能参悟,再者记忆被篡改过,但现在看开了,若死的人是我,我不要任何人将我复活。人生一世于天地寰宇来说不过眨眼一瞬,三世也不过三瞬,与一瞬有何异?”
小雪:“那舒抑呢?他离魂的时候你险些入魔,你舍得下吗?”
提到舒抑,洛凡心像是某处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下。
当然舍不下,入魔那是本能反应。死别虽是注定的事,可亲眼看着他死又是另一回事了,谁也没办法看着心爱之人莫名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还能泰然处之吧。只是他明白,舍不下也总要舍的,谁都得过这一关。就算再多活个一百年,再多活五百年,那一天来了之后还是要舍。人之所能,救得了的是肉身魂魄,救不了的是那永恒不变的虚无。
他忽然心酸地笑了一下:“小雪,你是经历过生死的狼啊。”
小雪望向他,冰蓝的目光又变得清澈见底了。
洛凡心:“你知道的吧,归于混沌才是我们所有人最终的宿命。有人能用一瞬一弹指来见证世间最真的情爱,有人寻觅上千年也不懂其中万一。两个人若能朝朝暮暮、长长久久最好,可究竟要多长久才算得上长久?一朵花开至最盛最美算是圆满,开至败落化泥也是圆满。舒抑这个人,我同他十生十世是圆满,同他初次相见也是圆满。
“我们已经说好了,下次他再被人乱刀砍死了,我就不去复活他了,我也没这个能力啦!百里清一生的好运可能都用来借舒抑这具肉身了,他接下来还会离魂多少次,我们还能从死神手底下逃脱多少次,我也不知道。只能说,多一次,赚一次,也不白白占用舒二公子的肉身一场,也不枉我千辛万苦同命运争一场。以后若是我也死了,你可不许白费力气去找什么新鲜的肉身,我钟爱自己这个漂亮壳子,别人谁的也不要。”
小雪微微颔首:“知道了。你的壳子还不错,但比起我的还要差一点。”
洛凡心深感无语,却也不得不赞同:“是是,你是仙君,我是凡人嘛!好在我这个凡人是你干爹,走遍天下也不能不认,成仙成佛也不能不认!”想及此洛凡心还颇为骄傲,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
小雪终于露出些笑意:“成天占我便宜。”
洛凡心故作老成道:“好小雪,你还小,不能体会父母心。等你以后也当了爹爹,你就知道我有多疼你了!别看我为了舒抑能够入魔,为了你我也是能豁出性命去的,这就叫爱!你虽然已经长大了,可我总记着不久之前你还是一只两眼亮晶晶的小狼崽,看见鱼还会躲到我身后,胆子大些的时候却连蛇都敢叼着跑……一切都恍如昨天,我忘不掉啊!”
小雪心中有股暖流淌过。
洛凡心:“你现在想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其实太久远的事不必琢磨,琢磨也是徒劳,世间之事本就瞬息万变,好好珍惜眼前才是真理。白芨瞒着你离魂一事是他不对,可他也是唯恐你担心害怕,我看得出来,白芨的性子就是那样的,他若真是不在乎你的话自然有各种应对之法,越是在乎才越是不懂得如何表达。”
小雪点点头:“似乎越是短暂的生命,越能悟出人间至情。你总是替人考虑。”
洛凡心哈哈一笑:“别看我才二十多岁,那也是阎王殿前晃悠过好几圈的人了,肯定比你看得通透,既然只此一生一世了,不活得明白些怎么行?”
小雪:“我同你是反着来的,从前我是不想再活一次,认为该死的时候就默默去死,死了之后该怎样就怎样,天地之间自会有新的生命接替,生生不息,源源不断。可再活一次之后却深感庆幸,总算是没有白活一次,总算是还有机会。”
洛凡心仍是没太明白,便笑笑:“庆幸之后你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小雪:“确实患得患失,若是没有遇见过,几百岁的光阴也不过恍然一瞬,毫无意义。等遇见了才发现,原来当世间还有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时,总会嫌时间不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