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地阔,个人皆有自己的院子,平日里若无要事,食毕饭便是各自回屋。如今三娘同离歌笑成了亲,且有了身孕,睡眠自多了些,饭后即回了屋,柴胡思得成亲一事,已早早没了踪影。小梅和云鹤两个彼此热恋的人自是想多待一刻便是一刻,吃过饭便进了书房,或是读书写字,或是谈论文章,总有粘不腻的精力。
窗外日光渐斜,将案桌上的笔搁影子拉得狭长。砚中浓墨尚未干固,将斜阳折射出一道灿烂的光。
小梅歪倚在塌上,看一本故事集,冷风拂过,生起一丝凉意,他拉了拉搭在身上的薄被,继续全神贯注的看着书。云鹤写完了字,闻得开着的窗户轻轻摇曳之声,便移步过去将窗户关上,再看小梅,他拿着书,手撑着额,昏昏欲睡。
云鹤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蹲下身去轻轻唤:“困了吗?”
小梅睁开眼,低声答:“刚喝过药不久,闭闭眼就好了。”
云鹤轻点头,柔说:“这里凉,要不回去睡吧?”
小梅摇摇头,掀开被子穿鞋站起来,说:“走几步就好了,现在睡了晚上睡不着。我看看你写了什么?”走到书桌前,见云鹤的字,笑赞:“越来越好了。”云鹤笑笑,亦过去站在他身旁。小梅眼中流露着赞美之情,一双清亮的眼睛灵动惹人,云鹤不由看得有些痴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做梦一般,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相恋,再多的艰难险阻仿佛也不及此刻美好。
小梅久不闻他说话,回过头来,恰与他目光相视。眉眼深处,皆是浓浓暧昧。夕阳隐去最后一抹身影,艳丽霞光染红了整片天空。
小梅忽别开眼,闪烁着眼珠,吞吐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迈出一步,云鹤伸手揽着他腰际将他拥进怀内,暧昧眼眸愈发深情:“晚上,我能过来吗?”
小梅明亮眼珠愣了愣,活像一只无邪的猫,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顿时晕红了脸,羞赧无措。云鹤再将他揽得紧些,几乎贴着他面庞细语:“我在等你的答案。”
小梅被他灼热气息惊了一跳,离开些许,脑内飞速思考着,可也不知思考什么,只见他时而皱眉时而撅嘴,怜人得紧。云鹤心跳忽快,看着他如此可人的在自己面前,忍不住便想凑上去亲一亲。
小梅思索半日,脸颊更加泛红,弱不可闻吐出一个“好”字来,推开云鹤便跑了。
云鹤后退一步,撑着桌子站稳,心如锣鼓密敲,刚才小梅说了什么,他越想越激动,嘴角挂着笑,急急回自己房间去。
小梅似逃跑般疾步回屋。三娘见他神色怪异,拦住他问:“有鬼追你啊?”
小梅停下,大口喘气,忽然想到刚刚答应了云鹤的约会,云鹤晚上会过来,脸颊更如红潮,忙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房间没有收拾。我要回去收拾了。”语毕,又迈着飞快的步子前去。
云鹤晚上过来。
这句话仿佛魔咒一般萦绕着他,直到进屋关上了门,它们还在脑海内回响。
他急忙看了看屋内,一点也不乱,可又觉得哪里都乱,到底哪里乱又说不上来。他答应了云鹤,云鹤晚上会过来,这算什么呢?是他们正式开始这段感情的见证吗?他乱得很,有欢喜也有慌张,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虽然肌肤之亲都有了几次,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他们都很清醒,很理智,很正式的在交往。
对了,床有点乱。小梅急过去,将叠好的被子掀开,抖了抖,又重新叠好。
天气凉了,晚上会冷。他又急忙往火房去取了暖炉来放在屋内。
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也许喝点酒会更有情调。他再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酒来,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紧盯着酒壶,思索: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准备了。
暮色已至,朦胧夜色中听见稀稀疏疏虫鸣,屋内充斥着温热暖气,烛光柔柔照着,更添暧昧。
小梅痴站了好一阵,忽想起该沐浴了,急匆匆寻了衣物去沐浴。
暮色一点点暗沉下来,走廊上皆亮起明亮的灯光。
小梅再回到屋内,见屋子依旧,呼出一口气,还好云鹤未到。但他立即又慌乱起来,一会儿云鹤到了,他们要干嘛?说点什么好?还有自己,干嘛要急匆匆的去洗澡,还洗得那么彻底,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万一别人只想来说说话,自己不是自作多情吗?自作多情也罢了,可他为什么会只想着这件事?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
小梅甩甩脑袋,不安的坐在桌旁,一会看看大门,一会看看屋内布置,忐忑又期待。
“咚咚。”敲门声起。小梅些许受惊,心乱如麻,犹豫着要不要开门。一会,敲门声又起,云鹤的声音传了来:“小梅。”
他更加慌乱,局促不安的开门,见云鹤亦换了衣服,淡白竹叶暗纹窄袖,衬得他明亮清俊。小梅愣了愣,侧开身子。
云鹤进屋,暖气扑面而来,想着他们此时心境,亦是心跳加速错乱无言。
小梅的心扑通直跳,缓缓关了门,看着云鹤背影发呆。
云鹤回转身来,与他直视,不由羞赧升起,微微红了脸颊,低问:“你,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小梅点点头,慢慢踱着步子到他面前:“我想着,干说话太无聊,就,拿了壶酒。”这一句说完,他觉得自己已词穷无话,明明平日里能说一匣子,现在却如结巴一般,真丢人。
云鹤忽生敬意,难得他想得这么周全。他们第一次这么正式的相处,他到底太过疏忽了。思索着,翻过两个酒杯,倒了两杯酒,见小梅依旧有些紧张,他不由调侃心起,笑说:“你怕我啊?”
小梅一闻他打趣自己,下意识变做骄傲的模样:“我怕什么?”径自往凳子上坐了。云鹤扬嘴轻笑,果然小梅天生是爱与他抬扛的,他坐下,端起一杯酒恭敬递到小梅面前,再端起一杯,深情说:“小梅,一开始,我做了些混账事,让你受苦了,今日,追悔不及,不期望你能原谅,但求日后,可以带给你一些笑容,这杯酒,我自饮,他日若有异,天诛地灭。”语毕,一饮而尽。
小梅紧紧捧着杯子,明亮双眸望着他,百感交集。那些痛苦的,愤恨的,害怕的,牵挂的,铭感的,爱恋的,像一盏盏颜色各异的清茶,倒进了炫白的滤布里,混淆过后,滤出一股浓浓的天意。
云鹤斟满第二杯,端起,再说:“小梅,未遇见你之前,我本以为自己只会在那个封闭的国度做着封闭的王爷,从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交出全部。你如此为我,刀山火海生死与共,我却害得你遍体鳞伤,是我太过无用。第二杯酒,我亦不求你原谅,但求日后,可以护你些许。”
小梅静静听着,眼泪忽湿润起来,手里捧着的那杯酒似乎快要承受不住这么多肺腑之言,轻轻摇曳着。他不想去反驳,云鹤的话字字属实,句句是情,皆是他们不可抹灭的过去。
云鹤再斟第三杯酒,端到小梅面前,眉眼情浓:“小梅,第三杯酒,我想敬我们的感情,我的生命中有过过客,但你是我此后唯一想携手之人,你愿意吗?”
小梅缓缓抬眸,眸中情意万千,他缓缓捧着杯子与他齐平:“我所求,不过一人心。我所幸,得你一人心。”
云鹤眸中湿润,嘴角微扬。
杯沿轻挨,似形成一道无形的结,锁住了散乱的爱恋。
屋外微风袭袭,枯枝细影映在雕花窗上,添起丝丝心动。
两人彼此对视,眼波如水,情深如海。
云鹤眉宇硬朗,比之小梅更有一股凌厉,他眼角稍细,含情凝睇便深邃如渊。小梅明眸善睐,不由被他深深吸引,云鹤缓缓凑近,轻轻贴上那张微微上扬的嘴。被如此温柔的触碰,小梅双瞳忽亮,似有些受惊,欲逃开。云鹤揽着他的腰,唇贴得更紧。小梅下意识往后退,凳子无椅背,身子便悬空在后,他升起一抹担心,紧张起来。云鹤挣着桌子将他抱回,双唇摩擦间酥麻之感蔓延,仿佛太久未有这样迤逦的时刻,时光静好,伊人静好。
小梅搭在云鹤手臂上的手渐渐伸向他后背,紧紧抱着他。
☆、(八十四)
俯仰之间,已至十月中旬,三娘肚子稍有凸显,离歌笑看着自己的孩子日渐长大,脸上笑容日日更甚。偶或一些小事,只同小梅柴胡一起处理。三娘独自一人无聊,便回峨眉住了几日,回来时去醉生梦死看看进度,看着几十个人遍布醉生梦死的各个角落,检修翻新,已七七八八,憧憬着日后同歌笑住在此,享天伦之乐,心里更生喜悦。闲暇时大家便围着她和离歌笑说笑,猜测他是个小离歌笑还是个小三娘。小梅也不知哪里知道的一些女儿知识,便问着三娘,此时他会动了否?三娘笑愣他一眼,都还未发育完全,怎么就会动了?
桐月的戏班辗转临近的城市,再有半个月便回京城了,柴胡喜得手舞足蹈,拿着桐月寄来的信蹦蹦跳跳的进来:“俺告诉你们啊,都给俺打起精神来,准备办俺的喜事。”
大家皆不信他,他将书信往桌上一掷,指着上面的“十一月二日回”说:“看见没?”
大家也只得配合的点点头。他自想同桐月写信开始,便缠着大家教他识字写信,一开始觉得离歌笑睿智,便赖着离歌笑,离歌笑照顾三娘要紧,他便赖着小梅,小梅挣脱不过,只说让他说,先帮他写了,再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等桐月回了信,再又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读,一来二去,他便也认得些许,简单的字,一封信也能知道个大概。月初时,歪歪扭扭的写了一封信给小嫣,谈及自己之前赶她走太冲动,应该和她好好地谈,又说自己确实喜欢桐月,已经取得皇上的同意,等桐月回来便商量成亲事宜。前日,小嫣的回信寄来,厚厚的一摞,开言便是一串震惊符号,接着赞叹对她爹“刮目相看”,又是一串崇拜符号。底下是双双的信,说了许多家常话。柴胡看着哈哈大笑,一会又眸中含泪,一个下午都喜哭无常。
小梅看着他,便也觉得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大家和和乐乐的好。云鹤在京,有王爷地位束缚,早朝不可避,有时留在衙中谈事晚间方归,第二日一早又不见了人影。他们不在一个院子,这样的时刻便不得相见,再或者他和歌哥他们也要出门办事,几日不见也是有的。此时看着歌哥三娘伉俪情深,胡哥也即将步入婚姻殿堂,脸上皆洋溢着幸福笑容,他有一点羡慕,甚至有一些难过。他知道走上这条路,便无可回头,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羁绊,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上一次他和云鹤单独相处,已是十二日前,他们彼此交心缠绵温存,仿佛都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生命。
屋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树枝上已再无一片枯叶,黛色屋顶被细雨浸湿,泛着幽幽的光。这一禺土地,把他们全部束缚,每一言每一行,都不能随心所欲。
王府之外,大兴土木,一座座高楼亭阁平地而起,只因从紫禁城传来一道圣旨,加扩外城,保皇城安宁。
天子一言,众官争绩,苦的是百姓。
战争止戈,平息的只是外敌,苦不堪言的又是平民。谈和睦,赋税增长;兴土木,劳民伤财;固军事,枉顾多少性命。这不是一场胜仗,也并非一场彻彻底底的败仗,政、治所思,亦有难言之隐。一个人,终究渺小如尘埃,没有阳光的日子,便再也飞舞不起来。
小梅垂眼,回到大家的喜悦中,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不要埋怨和后悔,云鹤在朝堂上决策千里之外,他在人间甘当小侠客,只盼着偶尔能聚一聚,说说心底的话,也就够了。
午间,雨下得愈发大了,隔着门窗亦能听见哗哗之声。云鹤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抬眼看看窗外,乌云蔽天,黑暗沉沉。
膳房来传午膳,他放下批注文章的笔,起身去用膳。宽阔厅内,只他一人,寂寂寥寥。桌上五碟小菜一份鲜汤,伺候的人前来为他解下斗篷,他未说话,径自坐了。刚来时并非此刻这般节俭,满桌山珍海味,他命令了几次,终减至如此,即便这样也颇多浪费,衙内官员众多,却不敢与他同桌,他甚是想念和小梅离歌笑一起的日子,如今似乎尘埃落定般,他不得不回归到自己的职责上。
算算日子,同小梅有十二日未见了,自他们相遇以来,未曾分离过这么久,更别提还是他们许诺天长地久之后,每一日都如隔三秋。等忙完了这阵子,便向皇上请几天的假,和小梅出门去散散心。
食毕饭,侍者来传,皇上召见。他急急换了衣裳,进宫觐见。
夜凉如水,地面的水洼映着街道昏暗的灯光,扑朔迷离。
自皇宫出来已是亥时,街上无人影,农家已就寝。云鹤坐在车内,脑袋有些昏沉。今日有来使,皇帝设宴,他陪着饮了好些酒。以他的酒量,自不至于这么几杯便醉了,只是来使为临国可汗,还带着自己的女儿,委婉言语尽是望两国交好,皇帝面色喜悦,三番几次示意他举杯敬酒,他哪里会不懂其中的意思?放眼朝内,只他适婚未娶,身为皇室,半点不由人。
他们之间,终究隔着这道无形的屏障。
他有些后悔,没能早一日同皇上说清楚,或许他也有些害怕,怕皇上不会同意,即便同意了,默许他们的关系,仍旧要他娶妻生子,他不想辜负小梅,更不想就此毁了那个姑娘一生。
车停,王府已至。他忽心跳不止,仿佛一切事情都到了眼前。他被人搀扶下车,跨进大门,停下脚步。吩咐:“今晚不用伺候了。”仆人便退去。
他疾步走向小梅的屋子,他有太多冲动的想法,要同小梅商量。
院门已关,他站在门外,忽然清醒。自己这是做什么呢?竟然想着要带小梅一起逃跑。真是糊涂,能逃到哪里去?他轻轻敲门,见守卫要去通传,制止了他。小梅房里已熄了灯,是睡了还是不在?仆人低声说贺先生已经休息了,他站在房门外,进退两难。
一会,门开了,小梅披着衣服出现在他面前,好奇问:“你怎么来了?”
云鹤勉强笑笑:“就是突然想来看你。”
小梅升起一抹娇羞,闻着他身上有股酒味,问:“刚回来吗?”
云鹤点点头:“接待来使,喝了几杯。”
小梅拉他进屋,点了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云鹤捧着,扬嘴浅笑,一饮而尽。小梅笑说:“又不跟你抢,急什么?”
云鹤缓缓放下杯子,看着小梅,涌起万分难过。他害怕,无比害怕。皇上虽然今日未曾明说,可是他的举动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就算此次可以躲过,以后又该如何?他是王爷,便会一辈子困在里面,他不介意被束缚捆绑,但小梅不一样,小梅应该是自由的,感情上他们应该是平等的。
小梅见他这般愁眉不展,知道他定是遇见棘手的事,柔说:“你不会路上看见什么被吓到了吧?”
云鹤看着他,眉眼焦急,欲说还休。
“咳咳。”小梅禁不住风寒,只披了外衣坐的这会,身体已凉了。云鹤回过神来,扶着他,担忧问:“没事吧?”
“没事。”小梅将衣服紧了紧,“听到你脚步声就起了,忘了多穿衣服。”
云鹤更加心痛纠结,吩咐:“去热药来。”扶着小梅回到床上坐好,将自己斗篷脱下紧紧裹着小梅。小梅笑:“我哪就这么弱不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