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乌云沉沉布满天空,瘴林外已是一片漆黑。那人将温曙耿放下,又夺过他手中的罗炽果。
温曙耿轻声道:“贵寨倒是人才辈出,连区区一个掌灯的弟子都这般能耐。”
那人一怔,又问道:“你如何得知?”
“成珺武功如此不堪,我用内力一击他便摇摇欲坠,你身法却快得不可思议。”温曙耿看向他,“我当时便吃惊,恐怕成珺并不知自己座下还有这般武艺高强之人。”
“再者,”温曙耿叹口气,“你便是那日引子玉上山的人吧。虽刻意装饰,身形却掩饰不得。”
那人沉默片刻,将罗炽果咽下,又低声道:“你倒是过目不忘。”
温曙耿还要再说什么,那人却又直直地塞了一枚罗炽果进他嘴里,尽管暗夜无光,温曙耿还是见到了这弟子眼里的悲伤和绝望,他轻轻地道:“我不是故意想要害人的。”
那罗炽果的味道极为熟悉,带着一丝甜味儿,温曙耿还没细细咂摸出味道,那弟子又果决地扛起他,大步踏入瘴林深处。
瘴气浓厚,有如酱缸,铺天盖地地涌向两人。温曙耿穴道被封,暂时无法运转内力,只觉那瘴气一点点渗进肺腑,叫他开始意识涣散。
这林子有如原始森林,毒藤密布,毒刺戳人,稍有不慎便会被刺伤。鞋上忽然湿了一片,温曙耿以为下雨了,一抬头却见一双碧荧荧的双眼,一条巨大的毒蛇滋滋吐着信子,毒液直流!
温曙耿一凛,那弟子反应极快,飞身往前躲开。
尽管意识一点点地流失,温曙耿还是明显感觉到那弟子的脚步也逐渐变得沉重,仿佛再抬不起来。
奇怪,温曙耿暗自想,罗炽果不是可解瘴气之毒么,为何他此时这般难受?
正思索着,那弟子却猛地腿软,跪倒在地上,而温曙耿被摔出去,撞上了一棵大树,背部被粗砺的树皮刮到,火辣辣的疼。
四周静得渗人,一丝风也没有,林子里瘴气弥漫,似乎要把人的意识吞没了。
温曙耿想着:顾轶,是如何在这惊险的林子中找到了罗炽果再出来?他……
温曙耿突然浑身一震!他陡然明白过来:“那罗炽果是柚子糖!”
那味道清苦芬芳,是柚子糖的味道!顾轶给他的,就不是罗炽果。
那弟子似乎也明白所食“罗炽果”并未能抵御瘴气,他惨惨一笑:“罢了。”
他似乎早已筋疲力尽,凭着一腔痴念走到了这里,陡然明白已经中毒,他猛地仰面发出一声哀嚎,又发了疯地一般用尽最后的气力刨着土。
那声音凄厉而绝望,直直地叫温曙耿打了个寒噤。他眼睁睁见着那弟子拼命挖着泥土,他开始血流不止,从鼻口、眼中流出,而地上的坑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阴森的光陡然亮起。他举起什么东西。
温曙耿努力睁开快要闭上的眼睛,却发现那是一截森森白骨!
仿佛死去之人的骨头映亮了这一片阴暗之地,清清楚楚地叫人看见那弟子脸上的笑,他笑得诡秘而欣喜。
温曙耿忽然有一股不良的预感。
那弟子摸着那一段骨头,低声说:“哥,我不该跟你抢那一串糖葫芦的。我要是知道你再也吃不成糖葫芦了,”他淌着泪,“我一定让给你。”
圆月陡然劈开层层叠叠的乌云,白得苍凉的月光撒下来,穿过密密麻麻的枝叶,照得四周有如天明。
温曙耿这才看清,那弟子十分年轻,脸颊上挂着泪珠,双目清亮动人。
他应当不过十七,瘴气有如冷雾,将他笼罩在其间,他内力消耗太多,此时已经脸色发黑。
那骨头上挂着小小的一颗珠子,微微泛着红光。那弟子一点点挪动着跪到温曙耿身前,那神情沉痛到极点,他悲哀地向他叩头:“求你,让他归来。”
这句话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咒语,温曙耿只觉心脏一瞬间被劈成了两半。他像是被撕裂开来,皮开肉绽,骨肉分离。一个什么东西从头顶溢出,越飘越远,叫他一时间痛不欲生。
那弟子已近油尽灯枯,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柄匕首,那刀光刺得温曙耿眼睛一痛,他不得不闭上干涩的双眼,无可抵抗地感到什么东西极速流失着……
魂魄似乎离他而去,他仿佛听到仙乐嘈嘈,刚闻得一曲琴音,遥遥的又有一声鸡鸣……
一片混沌之中,温曙耿眼前越来越亮,只剩了白光。
微风又卷起炊烟的气息,带着一点清苦的柚香气味,厚重的木叶被踩踏着,险些压住了苍老的低声轻唤:“小远。”
温曙耿仿佛被用力拽了一把,他陡然睁开眼,涔涔冷汗直下。
眼珠微动,只见惨白天色里,那弟子面上黑气缭绕,匕首堪堪碰到胸膛,他竟是一动不动地晕死过去了。
忽然之间,温曙耿被悬空抱起,熟悉的味道顿时萦绕在他周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轻柔地喂进了他口中。
温曙耿揪紧那人的衣襟。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
方才,是谁在呼唤……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伤不重,又是装的,故意博取怜爱,今晚得奥斯卡。
第15章
顾枳实见温曙耿落了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慌里慌张地又捏住他的手给他灌进一股内力,着急地问:“是不是很疼?”
温曙耿还在迷惘之中,只觉得重回襁褓,方才那一声轻唤似乎穿越了千重帘幕,从压积着许多腐败往事的地方而来,带着阴暗又沉重的气息,叫他唇齿发颤。
顾枳实这一声却陡然叫他清醒,他的语气过分温柔。温曙耿空落落的心里像是被塞满了什么东西,懵懵懂懂地想到:天地浩渺,人总在寻找个归处。
他毫无意识地把头往顾枳实怀里凑了凑。
可这一举动实在旖旎,足像是一尾鱼撞进了莲花深处,泛起层层涟漪。
师父那一头乌发,凉得仿佛月色下的溪流,贴着顾枳实裸露着的手臂,他只有压抑地咬牙,才不致失态地放开手。
他甚至不敢继续抱着温曙耿。总觉得,诡异的冲动像岩浆般轰然冲向了峰顶,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温曙耿却自己落地了,靠着他站直了身体。
荒谬。顾枳实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又觉得心底一阵空落落了。
温曙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纤弱的声线证明了他此刻十分虚弱:“那罗炽果是假的?”
顾枳实点头:“此事过于蹊跷,必定是有人故意引我们至此,我便捡了罗炽果枝叶包裹着糖做了个假样子。”他看向那晕死过去的弟子,“我原本以为是成珺,还以为他扮猪吃老虎。”
那弟子虽已晕过去,然而身子还维持着那古怪的姿势。持刀刺向心脏,跪在温曙耿面前,顾枳实皱眉,这场景与记忆中某处何其相似。
他又瞥向这人垂着的左手,那里握着一截白骨。那白骨绑着的破旧不堪的皮绳上,脏污的小珠子还隐隐泛着红光。
顾枳实低声问:“他可与你说过什么?”
温曙耿只觉心脏一痛,不自觉捂上心口,痛苦地道:“他说,求我,让什么人回来。”
不待顾枳实说什么,温曙耿已然明白:“同沈父一般。献祭而求故人归。”他蹙起眉间,不解又疲乏,“只是,为何是我?”
顾枳实亦是困惑,《归》存于他那里,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行阵,可这接连的两桩事,均非那书上所言。
当年他拼死守住的东西,难道本就存疑吗?
方才顾枳实匆匆赶来,只见天生异象,却不知这少年所作所为,此刻月又隐没于乌云之后,黑暗重现人间,无端地叫人心生凄凉。
他扶着温曙耿,又瞥着那脸色越发难看的弟子。温曙耿问他:“可还有罗炽果?”
顾枳实从怀中掏出一颗:“让宋兄服下了一颗,这是最后一颗。”
温曙耿道:“给他吧。”
顾枳实心底里巴不得这少年死了算了,胆敢叫他的师父涉险,杀了也活该。偏偏他极为听话,温曙耿说什么便做什么,毫不犹豫地便将最后一颗罗炽果塞进那弟子口中。
“先回去吧。”温曙耿微微闭眼,十分倦怠。方才那少年,疯狂的样子,实在叫他心底不安。
那弟子内力耗尽,毒气侵体比温曙耿要严重许多,此刻服下了解药,一时半会也未能见效,依旧死气沉沉。
顾枳实一颗心都拴在师父身上,随意地扯过一条枯藤,捆住那人便将他往回拖,冷酷无情至极。温曙耿忧思过重,竟一路也未曾发现。
到了竹屋之时,那弟子的背部已经血肉模糊了。
成珺见了他的脸,大惊:“李诚?”
温曙耿虚弱地靠着团椅,蹙着眉道:“贵寨卧虎藏龙,此人内力极深,寨主竟半点没有提拔重用?”
他这话说得直白,成珺的脸微微一红,不过他厚脸皮道:“我们并非是武力至上的。更重谋略。”
温曙耿暗自一哂,无心思陪他说话了。
只是李诚内力如此之高都在瘴林之中毒发,若非那匕首浅浅入了胸口他便晕死过去,否则那献祭极有可能成功。再想到顾轶只手寸拳地入瘴林为他们寻药,温曙耿只觉不安。顾轶,根本不必为他们做到如此。
顾枳实犹自站着,手一扬抽去枯藤,引得李诚无意识痛呼一声。随意地将那草藤从窗口掷出,顾枳实立得挺直,眸色渐深:“他故意设局,只为了夺取罗炽果,好进入瘴林里头挖那东西。”
他行阵,似乎得要某种东西来触发。就正如当日,顾枳实行阵,以那本小书册来触发献祭圆盘上的司南。
他嗤道:“寻亡人的尸骨,尚且要借他人之力,懦夫。”
成珺这才看见李诚手里的白骨,吓得几乎惊叫出声,他手指颤抖着指向李诚,嘴张着好半天都讲不出来。末了,叹息般吐出一句:“这小子,他哥死在林中就罢了。非得把人家挖出来,扰人安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