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无形无迹的痛楚旋即被捕捉到了。
周洪突然暴起,单手持枪,子弹暴风骤雨般倾泻而出。
悉数打在了塑料椅背上。
他恍然不觉,还在大笑。用枪口去拍那片蜂窝煤般的弹坑。
“有什么稀奇?哈哈,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肉做的,也敢来同我耍阴的?”他一脚踹在椅背上,“怎么不说话?”
椅背当然不会说话。
但他却志得意满地把枪扣回枪套里,去数椅背上的窟窿。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你小情人身上有四个窟窿,我给你翻一番,也算你没白折了我这么些手下。”
他说得神气活现,仿佛面前真有个被打成了筛子,咕嘟冒血泡的活死人。他伸出两指,往窟窿前一探:“死了?来个人,拖出去沉了。”
又是个被药物麻痹的倒霉蛋。
都被药傻了,还不忘发号施令,行使生杀予夺之权。
没有人理会他。
他勃然大怒,又踹了一脚椅背。
傻逼弟弟蹲在座椅底下,正专心致志地啃咬着那颗琥珀化石。纱布里露出一排紫红色的指头。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捂着化石,抬头去看。
枪套没扣好,枪支歪歪地斜吊在周洪的腰上。
傻逼弟弟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去拨。
双手没废之前,他也曾有一手精湛的枪法。
我还记得他在靶场摘掉降噪耳机,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朝着我笑,额角还湿漉漉地淌着汗。
我一看他,他就神准异常,弹无虚发。
他摸枪的样子太熟悉了,我忍不住晃神。
仿佛感应到了我的视线,他的唇角微微一翘。
不再是十环。
这一枪斜着燎到了周洪的下巴上。
他“咦”了一声,像个赌气的小孩子那样,把扳机环套在拇指上乱转,枪口晃得人眼花。
一个由疯子控制的俄罗斯转盘,子弹毫无准星可言。
砰。砰。砰。砰。砰。砰。
十声枪响,落空五发。
剩下的,一颗洞穿了他自己的胳膊,另外四颗,高速旋转着,悉数奉还给了周洪。
他也被蛀出了四个血淋淋的虫眼。
他后知后觉地惨叫起来,眼睛里一片混沌的血色。
鹿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不会治枪伤,”他道,“你该死了。”
第59章
玄妙的感觉。
几乎在四发子弹命中周洪的同一瞬间,贯穿我心口,把我牢牢钉死的那几枚楔子松动了。我这不人不鬼的躯壳轻飘飘的,从大巴车厢里漏了出去。
不再像朵蘑菇那样,依托在穷山恶水之中。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白鹿依旧没什么声息地立着,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有所感,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睫毛是湿的。
“谢辜,”他道,“你该醒过来了。”
他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分明。
他的声音离我很远,毫不通透,每个字都散射着一层菌丝似的毛边,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无论如何也捞不住其中伏窜的信息流。只隐约看到隧道的尽头,立着他瘦而长的身影,白光光的,刺眼得要命。
我撑不住了。
又一个噩梦。
梦里我被困在了钢铸的模具里,动弹不得。用我有限的菇生经历来看,我八成是被人捕捞做成了蘑菇罐头。一枚钻头挺进来,把我一颗肉心反复穿凿,打散搅匀,只留下一层裹着汤汁的肉皮。
我薄皮大馅,我肉甘味美,我痛不欲生。
他们在我胸口上钉了枚金属易拉环,不时把我连皮带骨掀开来,看我的心熟了几分。
我战战兢兢,毫无睁眼的勇气。不管他们说什么,只尽我身为食材的本分,愁眉苦脸地装死。
期间还有黑心商家摸着我的胳膊,挑肥拣瘦,用针管扎我,给我这朵并不肥美的蘑菇干注水。还有人握着我的手,声调低缓地说话。
……深度昏迷……高压氧舱……呼吸管破坏粘膜……生命体征监测……一百八十五天……
“神经系统损伤严重,不容乐观,即便醒过来也会出现智能障碍……但能检测到脑皮层的活动。”
“我知道。抢救的时候,已经心跳骤停了十分钟了。”
我身边的褥子微微下沉,有人把下巴抵在我的手背上,有点疲惫地蹭了蹭。
“差点就……不,希望还不是太迟。”
他照常给我念了本书,都是些耳熟的蘑菇学名,书页沙沙地翻动,他念了十来页,突然把书掖上了。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你会是朵蘑菇。”他道,“因为外面在下雨,而你没有伞,对不对?”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模模糊糊的毛边,发了霉似的,我听得难受,手指弹动了一下。
我希望他好好当一本有声读物,不要随意窥探我的心思。
我的抗议轻微而又无力,大概还比不上脊蛙的一次屈腿反射。
他却顿住了。
我的手背上微微一热。
人的一滴泪,油锅里溅出的一簇油。它们以同样的火候烫伤了我。
我不情不愿地,皱起了眉毛。
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一百八十六天。
距离差不多有了个人样,还隔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我靠坐在病床上,垂着两条腿。
白鹿没有带图鉴过来,而是打开两份档案袋,一左一右,搭在膝上。
左边是一叠病危通知书,估计压了不少账单,厚度惊人。
“这是我欠你的四颗子弹。”他道。
右手边是一份陈旧的病历,被翻得折了角,翘了边。我眯着眼睛,勉强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我欠你的一颗心,”他道,“谢辜,你想先拆哪个?”
第60章
我曾在十五岁那年,就医于n市第一精神病院。
我对这件事毫无印象,哪怕它以白纸黑字的形式摆在我的面前。那么复杂的术语,归根结底,就只剩下了五个字——我被毒傻了。
我一度瞳孔放大,对外界刺激毫不敏感,每次进食都因神经质的抽搐而吐了一床。在那本该筋骨抽条,线条舒展的青春发育期里,我却以蘑菇的形态,腐烂在日复一日的消毒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