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鸣认真看着,等了很久,确定影不再打字了才小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寅卯成了子丑的替死鬼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屏幕上才又出现了文字。
“小说里的男主角叫问米,是我们世界里最出名的通灵师,从小与主人便是青梅竹马,也是主人的未婚夫。主人从来都是很温柔地叫他‘大米’,子丑叫他全名。主人死掉后,子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叫他‘大米’,而且我也莫名其妙成了她的式神,所以我敢断定,杨谢就是写错了名字,然后将错就错了。”
“子丑、寅卯,本来就很容易搞混的,何况是外人。”
别鸣看不到影的表情,打出的文字也跟讲故事一样稀疏平常,但他却能体会到影对这三个人深沉而复杂的感情。只是别鸣不知道,影是如何在生活中面对寅卯和问米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打出“未婚夫”这三个字的。
“将错就错?”别鸣念叨了一遍,“你的意思杨谢意识到自己写错了人名?”
“是的,她将错就错。说我们这些式神,是子丑为了主人才照顾我们,还发展了很多子丑与问米的感情线。只是改个名字而已,对她来说很困难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属于主人的全部划给子丑?那本该是属于主人的一生”
影的情绪很激动,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但是到了后面便出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词句,像是他双手用力敲打键盘,以致无数与故事不相关的字符落在了文档中。
别鸣心中一震,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错误由于处理不甚,竟会给小说里的角色带来这么大的伤害。
他想起了编辑对他说过的话,她说:“你是小说家,是这个故事的执笔人,你有责任为笔下世界发生的一切负责任。”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
可是转念想来,不管子丑和寅卯的结局一开始为何,既然杨谢那样写下去了,想比也是有她的考量和道理的,或许她觉得让姐姐扛起复兴家族的重担更合适一些也说不定。各种细节,空想无凭,若想追根究底,还是得好好问问杨谢本人才行。
“杨谢死了。她失足落水,是被我害死的。我无心而为,却让她丢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折寿啦!别鸣天天用电脑码字,现在电脑终于长大了,可以自己码字啦!我也好想要能自己码字的电脑啊!
1问米:起源于中国,是将亡故的亲友灵,与家人相互配合的法术。通过通灵师把阴间的鬼魂带到阳间来,附身于通灵师,与阳间的人对话,因做此仪式时都放一碗白米在旁,称为问米。
2通灵师:一种能沟通阴间亡魂的奇人异士,是帮助活人和往生亲人沟通的一个媒介。
☆、第八章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原来新闻头条上那位“自杀”的杨某,就是杨谢。
影说:“我那天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走在小区里,因为我无法跟她交流,就把她包裹进了暗空间里,你也在里面待过的。你们不是被我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而是我把你们的所在之地有限度地拉长了。这个技能是她赋予我的,我只是想让她记起来而已。”
可谁知道呢,谁知道杨谢竟毫无犹豫和恐惧,理所当然地在黑暗里一直走着那条自以为笔直的路,直到她一脚踩空,掉进人工湖里。
别鸣看完屏幕上的文字,身上已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没来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背后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对着他的耳朵吹气,阴森森的。他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个被茂十一放进屋来的女妖怪的形象,她不会也是朝着他人头来的吧
“我真的没想害她,我只是想让她想起我而已。我也想救她,可我无法触碰主人以外的人类,我恨死我自己了。”
“我们人死了,是不能复活的。”
“我知道。”
“那你想怎么办?杨谢的事,寅卯的事”
“我不知道,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也不知道。”
别鸣坐在电脑前低着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矿泉水瓶盖侧边凹凸不平的部分。屏幕里的文字也没有再出现。别鸣不是那种主动招惹是非的人,以他的性格,芝麻大小的琐事都会选择绕道走。但若芝麻和西瓜不偏不倚正中头顶红心,他是那种不会推脱拒绝的人。
时间在别鸣故意伪装成深夜的房间里流淌得不甚明显,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慢吞吞地出现了几个字:“外面下雨了。”
“外面下雨了,”影又重复了一遍,“杨谢好像很喜欢雨,她经常在小说里写,雨神是位很好的人,雨也是很好的东西。可以驱使水系式神的阴阳师和可以控雨的妖,在《阴阳对转》中都是心地善良、受人尊敬的。”
“主人也喜欢淋雨,她说,下过雨的世界,太容易变得干净和整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却又有种欲盖弥彰的美感。如果每次战斗后都有一场雨,那她手上沾染的鲜血,就会更少一些。”
别鸣用毛绒睡衣的袖子捂住口鼻,双眸因为电脑屏幕发出的光芒显得如住星海,他闷声问道:“影,你觉得杨谢她记起你了吗?”
“没有。”影快速回答,却没有解释原因。
“她相信你们真实存在吗?她相信我们的世界里有妖怪仙魔吗?”别鸣追问。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不”字,可很快就被删掉了。
影犹豫不决。
“影,我觉得,她知道那片黑暗是你的恶作剧。她真切而固执地坚信你们的存在,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担心,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往前走。她知道你不会伤害她,她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有情有爱的式神。我在里面待过,但我害怕得只想哭,一动也动不了。”
别鸣说完,在电脑前捧着矿泉水坐了一整天,屏幕上再没主动出现过一个字。
他把影打出的字保存在一个全新的文档中,就命名为《影》,保存在桌面上。今天谈话的不了了之,并不代表影不会再对他说心里话了。他理解那些很久不愿说话,或无法说话的人,他们一旦经人引导着打开了心防和话匣子,便会上瘾,不愿再与孤独为伍。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想起茂十一,别鸣心里泛起了五味杂陈,一时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既想逃离又想靠近。
他忽然弯下腰,用矿泉水瓶死死地抵在胃部,脸上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色。
如果我死了,就不用再承受这样的痛苦。别鸣有些绝望地想。
你看,杨谢不就脱离人生苦海了吗?她不知道自己留下了怎样的烂摊子,反正用不到她收拾了,从此是非功过,再不扰心,阴差阳错,再不迷眼。所有的一切离自己远去,自己也离全世界而去。
别鸣的记忆里,正儿八经按点吃父母做的饭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这种经历没有使他蜕变成做饭的好手,反而让他从小学会了敷衍自己的身体和胃。胃是最记仇的身体器官,别鸣应付它,它就折磨别鸣。
都说久病成医,别鸣对付胃疼也有自己的一套土方法,照例的应付了事,管不管用也不知道。
尖锐的疼痛渐渐平息,别鸣脸色惨白,额头上晶闪闪地挂着冷汗。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面,风烛残年似的去了一楼的小厨房,踢哩哐铛地烧上水,随手抓了几把小米扔了进去。别鸣很久之前听人说小米粥养胃,那以后,每当胃疼,他就给自己咕噜一碗小米粥。
人总好事后诸葛。
“大晚上的,饿了啊?”
心里想着曹操,曹操端着牛奶就来了。
别鸣没说话,盯着锅里的清澈的水逐渐与小米融成姜黄色,浓稠的白沫随着沸腾的粥上下翻滚,在小锅内的边缘聚集。别鸣看着看着,脑海里却闪现过茂十一唇上沾染着一线牛奶白的画面。
茂十一走到别鸣身边,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不搭理我,莫名其妙的。我招你惹你了?今天我是不是挺乖的,没去二楼找你?”
别鸣心想,这栋房子唯一不足的就是厨房太小了。一个人横着站在里面,另一个人就得侧着身子才能移动。
别鸣关了火,从调味盒里舀了两大勺白砂糖倒在小米粥里。
茂十一猛地皱了一下眉:“你打死卖糖的了?”
“让一让。”别鸣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冷淡,尽管心里的负担却让他看起来十分紧张。
胃又在叫嚣了。
别鸣端起小锅,后背擦着茂十一的卫衣走到案板那里,左番右找了一个大碗出来,将滚烫的小米汤倒在碗里,又顺手把小锅放进了清洗池里。别鸣伸手去端,想要赶紧离开拥挤的厨房,过烫的碗沿没有让他如愿以偿。
茂十一看着别鸣用被烫了一下的手指捏住耳垂,这个于不经意间把自己需要帮助的信息展露出来的动作,让他想起了浮春山上的一窝幼猫。
他为它们抓了几条小鱼,它们却被扑腾的鱼尾扫了几下脸,委屈地冲着他“喵喵”直叫。
真是让人又心疼又无奈。
茂十一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到案板上,伸手将别鸣扒拉到自己身后。他抬起下巴,傲娇地用鼻孔对着别鸣说“还是你边儿上去吧”,说完还十分不屑地撇了他一眼,端起那碗小米粥,大步流星地走出厨房放在了餐桌上。
别鸣坐在餐桌前又想了,上天为什么让我遇上他呢?
茂十一没在餐厅多做停留,几乎是别鸣一落座他又钻进了厨房里。别鸣长长舒了一口气,要是他坐在自己对面看自己喝粥,那可就真是遭了。
没挂窗帘的窗户暴露了时间,夜色浓暗又深沉。
没多久,茂十一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干干净净的炒鸡蛋,葱花都没有放。
“你妈没教过你按时吃饭、准点睡觉吗?凌晨一两点了饿得出来熬粥喝了,行,还没傻得硬抗着睡觉。你啊,就欠着把你爸你妈接到家里来方方面面管着你。《大话西游》看过吗?里面的念叨鬼唐僧知道吗?就该找这么个人跟你屁股后头。”茂十一把炒鸡蛋往餐桌上重重一磕,抬眼盯着别鸣幽幽地说,“人都是房东给住客做饭吃。”
别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茂十一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牛奶,舔了舔唇,把玻璃杯往别鸣面前一推,道:“尝尝你大爷下山后做的第一道菜。”
“你做菜没放盐。”
“还不是因为你把卖糖的打死了?”茂十一看不惯别鸣放糖的习惯,他端起炒鸡蛋全都倒进了别鸣的小米粥里,脸上漾着恶作剧成功后得意放肆的笑容,握着别鸣拿勺的手搅了几圈,“你大爷炒盘菜不容易,全都给我和着吃了。”
走出餐厅,茂十一还特地倒回来,对别鸣挑了挑眉毛:“记得把盘子给洗了。”
别鸣屏气凝神,专心听着茂十一发生的动静。他刚一把门关上,别鸣便将这一大碗小米粥和炒鸡蛋的混合体倒进了垃圾桶里。原本在清洗池里的小锅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他把碗勺和玻璃杯往清洗池里一扔,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网上原来有个综艺节目,叫《奇葩说》。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是别鸣最爱看的节目,他反复看了三遍不止。
其中一期,马东说,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别鸣躺在床上,右手贴在心口上感受着心脏不同于以往的跳动频率。
他也是,他也是那个只需要一点点甜就能填满的人。
可是被这一丁点的甜分给填满之后呢?因为长久以来的匮乏,他开始变得不满足,他想要的甜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贪得无厌。他打心底里想要足以压塌世界,醉溺其中的甜。心里有很多痛苦的人,只要尝到了一点儿甜头,就无法再承受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