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澜是被雷声惊醒的。
他觉得这天简直是要疯了,大冬天的竟然会打雷!难不成今年那只被斩断尾巴的神龙身残自坚地要提前回家探亲了?(注)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下意识地朝着沈巍靠了靠身子,却突然发现床的那边空空荡荡。
自从上次他们肌肤相亲后,沈巍已经习惯和赵云澜同床而睡了,虽然因为床窄,他经常会侧着身子不太舒服地睡着,但也没有再去睡过沙发。今天他却竟然没在身边,赵云澜有些儿奇怪。
他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把脸,才发现门缝里有着隐隐光线透了过来。这么晚了,沈巍还在外面干嘛?赵云澜迷迷糊糊地下床,踩上拖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客厅,他一眼看见沈巍在厨房里忙着什么。
“大半夜的饿醒了?做什么吃的给我也……”赵云澜说着走进厨房,却猛然间一顿。
他看见沈巍猝不及防地全身一震,手中的一柄厨刀砰然下落在了地上。
赵云澜一眼就看见了刀刃上的鲜血。他走上前猛地扳过沈巍的肩膀,在他解开的睡衣下,一道深深的刀伤留在胸口处,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赵云澜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发抖,有那么一会,他恍惚地认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你、你干什么他妈的?”
沈巍没有说话,赵云澜看向旁边咕嘟咕嘟作响的砂锅,一股熟悉的草药味传来。
“给我说话!你到底做了什么!”赵云澜死死捏住沈巍的肩膀,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动用阴兵斩时沈巍打他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对着面前这张脸狠狠地扇上一巴掌。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赵云澜只听见自己一叠声不停地质问。
然后他看见沈巍苦笑了下。
“人鬼殊途,你跟着我会不得善终。迟早会被我吸干精血,所以……”
“别给我他妈的忽悠!”赵云澜沉着嗓子,一字一顿:“沈、巍,我信你容你,听你任你,不是让你在我背后伤害自己!人鬼殊途,呵,我他妈就和你干了一次,吸干精血?那还早的很呢!用得着你现在给我喂心头血吗,啊?!这几天你他妈给我喂了多少次药,你他妈到底是要干什么!找死是不?!”
赵云澜气得打哆嗦,他一直相信沈巍,就算有些事情让自己疑惑,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沈巍不会瞒他骗他,总有一天会亲口对自己解释明白。但他真的没想到沈巍竟然会生生地拿着刀子刺了自己的心头血!他到底一直瞒着自己什么?!
沈巍没有开口,赵云澜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手中蓦然出现了一条鞭子,他甩着鞭子朝着沈巍身上抽去:“非得我逼供,你才说实话是吗!”
话音未落,赵云澜瞳眸一缩。他看见沈巍的睡衣被自己的鞭子划得刷拉一下裂开,而裸露的胸口却毫发无损。
对,赵云澜想了起来,在昆仑山上,他抽向那只扑向自己的幽畜时,也是一样的情形。他的鞭子压根伤害不了那个青年。
赵云澜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镇魂鞭。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沈巍开口了:“镇魂鞭伤不了我。你用这个吧。”
他伸手,一根散发着荧光的鞭子出现在他手心。
“镇魂鞭,只对魂魄之体有用,鬼族无魂无魄。只有惩魂鞭……惩魂鞭,其实专门为鬼族设计的。”
赵云澜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夜尊躲过我的鞭子。”
沈巍的唇角噬出了一个苦涩的弧度:“那是他故意躲避,他越在乎的越会掩饰。鬼族来自最污秽无光之地,他深以自己的身份为耻……和我一样。”
“……我也是鬼族。”
赵云澜凝视着他。
也许是道出了自己隐瞒已久的身份,沈巍反倒轻松了不少。他看了看地上的厨刀,又抬起头对着赵云澜笑道:“夜尊和我是双生鬼王。他是我的弟弟。”
赵云澜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
“鬼族大煞,生而不详。你我在一起,就算不同床共枕,我也会时时、刻刻,吸着你的精血。”
“我没有魂魄。可就算有,也只会是黑的。唯有心尖上一点干干净净地放着你,血还是红,用它护着你,我愿意。”
赵云澜就这么站着看向对方,呆滞得如同一尊膏像。半晌,他终于收了镇魂鞭。他缓缓伸手轻触了触那块已经愈合的肌肤,而后将沈巍被鞭子甩裂的睡衣一个个扣上扣子。
“疼吗?”他轻声问道。
“不疼。”沈巍凝视着他。
赵云澜拉起沈巍的手回到了客厅,他没有开灯,厨房的亮光映得客厅朦朦胧胧。他坐上沙发,向沈巍伸出了右手。沈巍明白他的意思,将惩魂鞭递到他手中,而后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赵云澜:“说吧。”
沈巍:“太多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赵云澜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都听着。”
沈巍沉默了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云澜……你把手给我好吗?”
赵云澜伸出了左手,沈巍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掌心,而后翻转过来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心似乎开始有了温度,一种模糊的炙热在赵云澜的手中渐渐燃烧。赵云澜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
一片死寂而又滞涩的黑暗。
突然他看见了一团而又一团的耀眼火光从天而落,烤着自己身边的土地,那团团融火流光溢彩,慰贴着自己的寸寸肌肤。他看见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火光熔开,有一个花苞样的泥土堆开始绽放,而后裂开,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稚嫩面孔。
双生鬼王。
鬼王不断吞噬着身边的同类,在一瞬间就强大了数倍,突然间,其中的一个鬼王抬起眼朝着头顶望去。
赵云澜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隐隐绰绰的一抹青色衣角。
“那是万年前的你,神农以‘镇魂’的名义借了你的左肩魂火,在路过不周山时被共工驾着神龙撞翻。魂火落入大不敬之地,在万丈戾气之处烧出了我……鬼族。”
沈巍的声音低沉而又清晰。赵云澜点了点头。一瞬间天地变幻,再睁眼他就和沈巍一起站到了一潭碧水之边。
邓林之荫。赵云澜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地名。
他看着一位清隽的小鬼王坐在湖边啃噬着幽畜,小鬼王似乎知道有人在身后看着他,耳根隐隐泛出了红色。
之后赵云澜便看见那名和自己有着同样面孔的青年走了过去,和小鬼王调侃两句。
他们在蓬莱山下再次相遇。
他们一同游历河山。
他们回到昆仑,小鬼王捧起黑球状的大庆东看西瞧。
他们在大神木下煮酒品茶。
他们,看见那生灵涂炭,日月无光。
共工那一次义无反顾的撞击,让不周山倒,大封破。
风雨晦涩、雷电交加,他看见昆仑山上,已将人、妖二族庇护入蓬莱的昆仑长身而立,猎猎罡风将他青色的袖袍荡起,他回身长笑。
“我自承盘古遗志,受女娲所托担负这天地,万物生灵,岂容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消亡?!”
赵云澜看见万年前的自己摘下青果喂给大庆,送他下山。
他看见自己在小鬼王的痛哭声中一寸寸抽出自己的筋骨。
彼时女娲已飞身补天,神农化为轮回。昆仑抽筋以护,避免小鬼王被重新封回大封。
“我以一己之身烧出鬼族,又以一己之私决定鬼族去留,的确罪无可恕。可我护不了别人,总护得了你。”
小鬼王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昆仑义无反顾地殉身大封。至此,大封得立,天地安定,日月重出,轮回初成。
昆仑的元神挟裹着小鬼王朝大封入口飞去。
赵云澜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三生石旁想起的场景:当时他独自倚着功德古木,眼望大封,这一望就是成百上千年。
他看见小鬼王在一旁小心地拍了拍他,递给他一串幽畜大板牙做的项链。
他看见自己低头亲吻了小鬼王的额头。
他看见小鬼满脸通红,兴奋地跑入了大封之中。
他转眼还看见已经长成英俊少年的鬼王从大封中跑出,将手中的一团流光溢彩的火光献祭一样在自己面前打开。
这是他当初散在大不敬之地的左肩魂火。
他看着自己覆上少年鬼王的手,将魂火收在他的掌心。
送给你了,他说。
他看到自己捧起少年鬼王的脸,在他的唇上亲吻了一下。
小巍,他说,我活不长了。
在少年鬼王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他看见自己蜷起手指做了一系列复杂的手印,将昆仑筋彻底融入了小鬼王的体内。
这最后的动作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靠在三生石上,习惯性地轻笑了声,他的面孔在小鬼王蒙着泪水的视线里渐渐变淡、渐渐模糊。
……
紧攥着自己的那股力量已经消失,赵云澜睁开了眼,他感到面颊上有浅浅的水珠划过。
对面的沈巍也同样含着泪望向他。
“小巍,”赵云澜声音沙哑地开口:“我当年就是这么丢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