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鼻管也是挺直,跟人一样有股子刚折不弯的劲头,衬得底下一张淡红的唇鲜润欲滴,越看越拨不开眼睛。
“停!”陆雪臣突然出声。
占嬴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吓了一跳,还以为没管住自己的眼睛被对方察觉,恼羞成怒了。顺着道士直视前方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前方有一位老者在路边烧纸钱。
估计这位家里刚刚死了什么人,大半夜跑出来祭奠死者。可也不对,若是祭奠死者分明可以去坟前烧纸,怎么跑到这前后不着的荒道上来了?
道士已经走上去,轻声问那埋头往火堆里撒纸钱的老者,“老人家,请问可是家中什么人亡故?”
老头抬起头,火光里一张满是褶皱的干枯老脸,对着两人打量了几眼,又垂下头继续烧着纸钱。“小老儿只是馆子里烧火的粗使,哪有什么家人。”
原来老头是城中望春楼的烧火工,占嬴虽然没进去过望春楼,走街串巷这么多年也略有耳闻,里头几个比较漂亮的也都能叫得上名来。
老头家里就他一人,在望春楼做了十几年的工,很得馆子里一名心善的小倌照顾,可就在昨天,那小倌出了门就没再回去。老头在城中找了整整一日也没寻到人,再想到近日城中接连发生的人口失踪被害案件,心中惶惶,便偷偷跑到郊外来烧个纸求个心安。
“那孩子命苦,十岁就被卖到了馆子里,难得那孩子不嫌弃小老儿糟污,一直偷偷攒钱给小老儿抓药治病,平日里对小老儿也是百般照顾,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啊······谁知······”
占嬴道:“只一天而已,也不一准是出了意外。”京兆尹受理失踪案件的时限都是以十五日为期,一天不见人,兴许是有什么事情在外面过了夜,或是迷了路都有可能。
老头黯然叹息,“小老儿也是猜测,最近城里传疯了,常有年轻的男子失踪被害,都道是鬼怪作祟,那孩子又是个清秀的,难保不会走夜路时撞上什么······那孩子临行前还跟我说不过三五个时辰就回来,要我帮他盯梢,别被老鸨发现,回来时给我带药。他答应小老儿的事情从不会食言,又怎会无故不归呢。”
“那会不会跟人私奔了?”占嬴问。
陆雪臣凉凉的看了他一眼。
占嬴视而不见,这种事实在很常见,大家闺秀都有跟穷酸书生定情私奔的,何况妓院清馆里每日都要被迫迎来送往的“辛苦人士”?但有个花言巧语的说上两句动人的情话,打包袱走人的简直不假思索。
道士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他不与他辩解。
老头佝偻的身躯慢慢站起来,叹气摇头,“那孩子是个什么性子小老儿比谁都清楚,这些年就没一个亲近的人,又怎会突然跟人私奔。且他的卖身契还捏在老鸨手里,跑去哪里也是要躲躲藏藏,他性子软弱,根本做不来这等事。”说着又低下声来,抹着泪道:“都怪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他······为了给我治病,那么胆小的孩子还要偷偷跑出去接私活,若是不出门也就不会无故失踪,到现在生死不明了······小老儿倒是盼着他是真的与人私奔了才好······”
占嬴听着听着心中便是一动,忙问,“你说的莫不是你们馆子里的头牌,柳叶吧?”
老头果然瞪大了眼,“公子认识小叶子?”说着,激动的抓住占嬴的袖子,“公子见过小叶子?何时?在何地?他、他可还活着?”
占嬴抽回袖子,挠了挠头,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道士,心道,要是坦白的说就在昨晚小叶子在道士隔壁接私活的时候被他看个正着,会不会好死不活的勾起道士的记忆,然后逼问他是何居心目的?
不过,照这样想来,昨晚还忙着接私活的人的确没有要私奔的迹象,难道是黑脸汉子太凶猛,导致孩子没下来床?
“公子?”老头见占嬴兀自出神,急不可耐的又唤了一声。
“啊,哦,我想起来了。”占嬴假装一拍额头,“昨天我确实好像看见他了,不过不确定他现在还在不在······”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去看道士,斟酌着要不要据实已告。
道士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为安抚老者随口胡诌,暗示他帮着串供。陆雪臣天生不会撒谎,见占嬴吱吱呜呜的一个劲儿瞟他,便问那老者可知柳叶的生辰八字。
老者先是狐疑了一下,看清楚道士飘逸脱俗的装扮不禁讶然,“你是道士?”想到一些有道行的人可以根据人的生辰八字推算吉凶,跟抓到救命稻草似得,忙将柳叶的生辰八字报了出来。
陆雪臣掐指一算,面色微沉。
占嬴都不用问了,看表情就知结果不妙。陆雪臣又问那老头,“不知老人家为何选在此地烧纸?”
老头正心急结果呢,闻言脱口就答:“小老儿也是听说了城里的传言,道是最近发生的失踪案件乃是此处墓地里鬼怪作祟,这才将信将疑的来了这里。”又问:“怎么样?道长可是算出来了?小叶子他是不是还活着,没有被鬼吃掉?”
陆雪臣却没有回答,只朝老头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转头对老头道:“荒郊野外,深夜多有不安全,老人家还是尽快回去吧。”
老头在风月场打滚了这么多年,也算个会看人眼色的人精了,道士的话说到这里,结果已是明明白白,当下浑浊的老眼又淌出两行清泪。原地絮絮叨叨的念了一通,看着纸钱烧完,这才步履蹒跚的离去。
占嬴见老头走远,凑到陆雪臣身边小声问,“真死了?”
陆雪臣点了下头,眼睛遥望着远处的那片荒坟地,不知在想什么。
要说那柳叶也够倒霉的,小小年纪就被卖到馆子里遭受千人骑万人辱,就这样还好心出门接个私活帮孤寡老者抓药治病,结果半路遭逢意外,搭上了小命,得是上辈子遭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啊。这么一比较,占嬴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就是泡在了蜜罐里。
“去看看。”陆雪臣抬脚就朝那片荒坟地走去。
那片坟地占嬴多少知道一些,埋得都是早些年从战场上拉回来的无主的士兵尸首,只造了坟竖个碑,碑上连个名字都没有,自然也就没人祭拜,许多年过去了,那片无人打理的墓地便成了乱坟岗。
大白天远远看着都是一派阴森荒凉,没事谁往那边靠?进出城经过这里都要远远的绕开,免得沾染了晦气。
占嬴偶尔也会经过这里,只不过多半是在白天,入夜前就会被师傅他老人家的门禁拘在家里,不得外出,也就没怎么留意过此处有何异样。
见陆雪臣要去查探,便伸着头问,“你怀疑是煞?”
陆雪臣抿唇,“不一定,也许是煞,也许不是,要去看看才知道。”
所谓煞便是指的冤魂厉鬼,有些冤戾之气太重,便会不断报复生前残害自己之人,更甚者四处残害无辜,大有“我不幸,便要所有人都跟着我一块不幸”的意思。有的却是无差别的吸食人精气来填补自身的怨念。
占嬴知道陆雪臣没有说的另一种可能,妖。
妖,则是活物修炼所化,有的是靠自身精修,有机缘的经点化甚至可以位列仙班。也有走邪魔外道,靠吸食活人的精气魂魄来提升修为的,这一类最后大抵都堕了魔道。
照着之前他见过的那两具尸体来看,不排除以上两种都有可能。道士大概算出了什么,所以才会说不一定。
占嬴跟在后面絮絮道:“依我说,看都不用看,那柳叶分明是在迎来客栈里接客,事后怎么会无端跑到城外的荒郊野外来?若是墓地里的东西作祟顶多就是残害像你我这种没事半夜在外头瞎晃的,城中人气鼎盛,若非十分凶残的厉鬼是不会轻易跑到城里作怪的。那墓地我瞧着确实有些鬼气,但最多也就是些走尸或法力平平的孤魂野鬼。”
陆雪臣心细如发,瞬间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你怎知他昨晚在迎来客栈接客?”
第7章 第 7 章
占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暗悔,见陆雪臣不依不饶的盯着他,雪亮的眼珠子跟明镜似得照出他的每一丝表情,想再扯谎也扯不下去了,索性硬着头皮道:“昨晚我就在迎来客栈,亲眼看见的,说来也巧,你刚好就住在他们隔壁。”
陆雪臣半天没说话,大概是回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场“邂逅”,狐疑的看着他道:“公子昨晚在我的门外偷窥,却是为了何事?”
好嘛,占嬴就知道躲不过这一劫,脑子飞快的转了两圈,梗着脖子,雄赳赳气昂昂道:“什么偷窥!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我、我是偶然路过正好看见柳叶进了门,一时心奇就跟过去看看,巧合而已,谁偷窥你了!长得好点还真当自个儿天仙了······”
“看别人怎么接客?”陆雪臣一本正色的问。
“你、你······”占嬴结舌,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你这道士怎么说话的!你到底是不是修道的,怎么什么话也敢说!害不害臊!”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
“我······我就是看人怎么接客的行了吧!”
“哦。”陆雪臣皱眉应了一声,继续往墓地走去。占嬴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虽然道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占嬴就觉得道士在心里暗暗鄙夷他。
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是真冤!
“你能看见鬼魂?”陆雪臣突然转了个话题。
刚刚听占嬴念叨的时候,他就有些惊异,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为什么三皇子会专门指了他来与自己一道降妖除魔。
原来是有神气么?能观常人所不能观。
难怪会被妖邪缠身。有此人的纯净之气和维护之心相佑,任是妖邪也不惧那八卦罡阵震慑。
占嬴的腰板立马直了,这时两人已经来到墓地的前方,占嬴洋洋自得的指着荒凉颓败的乱坟岗,“现在知道本公子的厉害了吧?哦,对了,听说你们修道的也是能看穿鬼怪的,不过要借助法力,可本公子就不需那些俗套,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可洞穿一切!你看见那头了吗?就那儿,那坟坑里坐着的瘸腿的,那是个战场上被敌人砍断一条腿,流血过多而亡的。因为不是本地人,尸首被拉回来时才会没有附近的人认领,常年坐在那里朝东边望,估计家乡在东面的某个县城,可惜是个瘸子,走也走不远。”更别说跑进城里害人了。
又一指不远处的一个坟包,“还有那儿,那个脑袋被削去一半的,啧啧······都这奶奶样了,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哪个了,哪里还能张嘴吃人?”
一连指了好几个出来晒月亮的游魂,外带一番独到的讲解,自觉说的道士羞愧难当,自叹不如,正要收声装模作样的拍拍道士的肩膀聊做安慰,陆雪臣突然抬手一指左侧的一处杂草深处。
“那里。”
占嬴寻声望去,见着一个身披破烂盔甲四肢健全的阴鬼正鬼鬼祟祟的趴在草丛里不知做什么,当下理解为道士在等他介绍那一只的背景来历,不假思索道:“那个······瞧着似乎是被人一箭穿心而死,也算是死的壮烈了。至于为何无人认领被葬在这乱坟岗里······”
“看他脚下。”陆雪臣打断他。
难道致命伤不是心口,而是在脚上?占嬴眯眼朝那阴鬼的脚下看去,却见双脚除了脏兮兮的,还算完好无损,可就在那双脚的旁边,竟然多出了一双脚。
被荒草遮盖的双足未着鞋履,脚趾干枯黑皱,似乎是双有质感的人脚?
占嬴微微一怔,想着也许是哪座枯坟里翻上来的走尸,正和邻居面对面亲密交流呢。要说阴鬼形象可怖,走尸便是卖相十分不佳了,瞧着更叫人窝心。见陆雪臣提剑上前,占嬴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跟了过去。
仙剑尚未出鞘,便有厉烈罡气破空而出。那阴鬼感受到逼近的危险,扭头一望,布满黑筋的鬼脸狰狞的抽搐了一下,便急急遁去了鬼影。
陆雪臣也没打算去追,反正坟冢就在这里,这鬼也跑不远,早晚得天亮前奔回坟窝里,到时刚好方便他一道把坟撅了。
鬼跑了,便留下了草丛里躺着的那位,占嬴凑近一看,愕然张大了嘴。
“哎!”
这哪里是走尸,分明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但说是尸体又不同于一般的尸体,除了身上一件脏污的看不出颜色的袍子,整个人几乎全o,颧骨突出,眼眶内陷,露在外面的肌肤更是如同烧火棍一般,干瘪黑皱。
除了两腿间还残留着一些已经风干的可疑污迹,与占嬴先前见过的那两具干尸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