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莱尔德对这个基地非常有意见……他们怎么动不动就麻醉别人?明明用黑口袋、眼罩、隔音耳机就能带他过来,他们却非要把人弄昏迷。
这时,护工对他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准备,已接通,开始了。”
屏幕上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墙壁。墙上铺着减震层,是干净的淡绿色。
镜头突然切换,出现是一张塑料小圆桌,画面只持续了几秒,又变了,这次是另一处墙壁,绿色减震层有些破损,墙下面的地上摆着个款式古老的电视机,屏幕上是莱尔德的面孔,显然它正在接收这边的画面。电视旁边还有播放器、碟片和一些书本,大概平时列维可以拿它们排遣一下无聊。
莱尔德注意到,其中一名护工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正在点按着什么。随着他轻微的动作,画面又换到了另一处,这次是个墙角,有矮墙和马桶。
这和他想象中不同。他还以为列维会坐在桌子前与他视频对话……现在看来,他们没有专门给列维设置摄像机,他们直接把监控镜头连接过来了。因为不知道列维在哪个角落,所以这名护工正在切换不同位置的摄像头。
莱尔德非常困惑:“为什么要用监控画面?为什么不让他在一个地方等着?”
护工模糊地应答了一声:“嗯……是啊。”
“你们这么缺人手吗?”
“嗯……”
莱尔德叹口气。看来没法沟通。他再抬头看向屏幕时,屏幕右下出现了一块黑斑。
莱尔德呼吸一窒。
有时候,人会产生错觉,以为余光里出现了什么东西,或是突然抬头看向某处时,把正常的物体错看成其他形态。一旦你专门盯住那些方向,你只会看到很普通的东西。比如以为是一张脸,其实只是衣服的皱褶,形状也根本不像脸。
当莱尔德看到列维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感觉。
棕色头发的列维·卡拉泽一闪而过。他只是余光里的错觉。
当莱尔德完全看清屏幕中的画面时,他看见的是“另外某个东西”。
他对它也很熟悉。他与它相处过很长的时间。
莱尔德注意到身边的两个护工。他们多半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从他们的反应里能分辨出,他们正看着的画面,绝对不会是平凡无奇的棕发男人。
护工们的眼中有一丁点畏惧,也有一些困惑,肢体动作上显现出些微厌恶,但他们表现出的抗拒并不算严重,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
他们的神色令莱尔德想起一种状态:人们在电视前看《灾难实拍记录》,一边看一边啧啧感叹,心中确实也有敬畏,但更多的,其实是淡漠和随意。
莱尔德忽然明白了。这地方的医师、护工之所以有着奇怪的气质,多半是因为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即使不是它,也是类似于它的某种药物。
甚至有可能不是药物,而是某种更永久、更彻底的改变……
“你们都干了什么啊……”莱尔德低着头嘟囔着。他知道麦克风的另一边会有人听见。
一名护工提醒他:“看屏幕。”
“我看了。”
“继续看。”
莱尔德没有立刻服从指令。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眼皮遮罩形成的黑色之中,渗透着深红色的斑驳杂色。
他抬起右手,放在胸口,视野里擦出一道火星,就像有人在黑暗中擦燃火柴。
卡帕拉法阵启用时,心脏爆发出锐痛。莱尔德向后靠在垫子上,咬着牙,疼痛从他胸口开始蔓延,行走在五岁时留下的所有拼接痕迹上,痕迹位于每个内脏的表面,腹腔壁,肌外膜,皮肤内侧……
现在莱尔德再也不会因此而昏倒了,他保持着清醒,维持着对法阵的控制,抬眼望向屏幕。
同一时刻,屏幕突然变得很近。两个护工也都感觉到了,屏幕近得贴到了鼻子尖,不仅贴着自己的鼻尖,也贴着其他人的……明明三个人的前后位置相差很大。
空间感完全错乱了,屏幕边框形成抖动的黑色烟雾,甚至尖叫着蒸腾起来,空气里充斥着窸窸窣窣的絮语声,听不懂,也驱赶不掉。
前一分钟,护工切换着不同位置的摄像头,寻找列维身在哪个角落。而现在,无论他们怎么切换,是否切换,每个镜头里都有“那个实体”的肢体。
它盘踞在极宽阔的空间里。空间中有大量宽阔且作用不明的区域,也有些小角落带有人类生活气息,当“那个实体”在其中游移着、挤压着、收缩着、感知着、闪烁着、变换着的时候,整个空间区域就好像大块未完成的楼层模型,有的地方极具细节,有的地方毫无特征,还有的地方被黑暗吞没。
莱尔德注视着它。小时候在医院里,他也见过它很多次。
在他完全清醒时,他看不见它,只能看见实习生;在他意识飘散时,半梦半醒时,他只能看见它,看不见实习生或其他医护人员。
现在……这一切好像反过来了。
刚才,莱尔德“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列维·卡拉泽。就只在短短的半个眨眼间。
现在他精神专注地看着前方,他能看清的只有“那个实体”。
天花板和四壁呈现融化搅扭的状态,屏幕仍被固定在原处,又同时贴在莱尔德的眼球表面。
画面里的实体向他探近,在他面前划出一道小小的波纹。
莱尔德双眼的对焦改变,从盯视远处,改为注视着那些小小的波纹。
波纹就像细小的灰尘,也很像望着晴亮的空旷处时,眼睛会看见的那种小小“爬虫”,波纹还很像海面上的旋涡,在唐璜号的船体下打开一扇通向天空的门……莱尔德的眼前绽放着无数这样小小的波纹,它们一个个都形成了门扉,色彩各不相同,如针尖般细小,又如辛朋镇一样宽阔,可以融入室内每一颗尘埃,也可以张嘴把整片沙漠吞下。
莱尔德的指尖轻轻触到一颗波纹,关上了其中一道门,但更多门扉仍然展开着怀抱。
屏幕里的触肢好奇地在门外晃动把手,同时又把尖刺从门内向外试探。
实习生说:“别怕,就快结束了。”
“快结束了是指什么?”莱尔德问,“是我快可以出院了吗?”
实习生撇了撇嘴:“出院的事我们说了不算。我们只管专项治疗。”
莱尔德问:“那你说什么快结束了?”
实习生小声说:“你的专项治疗就要收尾了。”
突然,视野一片漆黑,伴随着低沉而微小的“嗡”声。
波纹不见了,融化的屏幕边缘也看不见了,其实它还在那,而且并没有融化。
接着,莱尔德又听见“咔嗒”一声,黑暗被应急灯光照亮,室内呈现一片晦暗的红色。
是断电。两秒钟前,这个区域的电力被切断了。屏幕黑掉了,监控设备下线了,网络传输也中断了。
但莱尔德身上的无线监护设备还在运作,护工的耳机也还能传输。大概远程工作人员使用的是另一套路线。
一名护工根据耳机里的提示,语气平缓地对莱尔德说:“这次交互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