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流云抬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婉拒了他的邀请,“不了,一会儿还有安排。”
沈京九听到这话也不硬留他,走到外面伸着脖子看了两眼,而后转回来对陆流云说道,“三浦新久现在正在大堂中央兜圈子呢,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
陆流云点了点头,用手指着旁边的快速通道对沈京九说道,“放心吧,我往那边去,倒是你,别在这种场合跟他起冲突。”
沈京九回望了三浦新久的背影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陆流云还要再劝,被他连推带搡地送进了快速通道。
陆流云前脚刚走,杨似仙跟在后面姗姗来迟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沈京九看他一脸菜色地捂着肚子直哼哼,靠过去问道,“吃了药还拉呢?”
“可别提了,哎我这屁股,快被草纸给擦破了。”杨似仙把手撑在门边的装饰镜上叹了一口气,冷不丁地肚子疼了一抽抽,他胳膊一拐,把个装饰镜上的平镜面给撞出了一声闷响。
沈京九抬手敲了敲装饰镜上黄铜雕花的边沿,忍不住纳闷道,“这玩意儿吧,门口左右两边一下各放俩,干嘛用的,臭美?”
杨似仙听了嘴角一咧,不好意思说布这陈设是因为自己胡诌了照妖镜的典故,把个青木老先生唬得一愣一愣的,跟在后面信以为真。
等人齐之后,晚宴开了场,青木老先生恭而敬之地把杨似仙请到大堂中央的高台子上。小活仙边走边打量周围的看客,目光落在三浦新久的身上略作停顿,眺向远处跟游离于人群之外的陆流云眼神交汇。
“天来地往,魂开魄去,镇驻宝气,固本培元。”杨似仙呼啦一甩道服上的破洞袖子,半眯着眼睛念念有词。站在台子下面的时新男女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舞动,其情其景如同待在剧场里观赏演出一般。杨似仙不负众望,舞着舞着移步台下,抄起背后的桃木剑耍得衣角带风,“厉鬼含冤,请老君借来一味真火,给我把这孽障烧个现行。”
杨似仙手中的桃木剑晃悠悠地朝三浦新久的方向移过去,抬头对上对方沉郁的双眼,手上一抖,桃木剑擦了个边小心翼翼地转到了旁边。三浦新久端起手边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甘甜的洋酒,脸上没什么表情。杨似仙眼风一扫,“唰啦”从袖子里丢出两张黄纸符准确无比地抛到三浦新久的脚边,只在落地的那一刹那便绕着三浦新久的皮鞋烧将起来。
“你干什么?”人群之中开始窃窃私语,三浦新久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盯住了杨似仙,不明白眼前这个鬼头鬼脑的中国神棍在玩什么把戏。
“孽障来,孽障来。”杨似仙声腔卡在嗓子里一抖一抖的,颠乎着手里的桃木剑向着三浦新久的方向当空一劈,大喝了一声,“来了!”
此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三浦新久头顶的水晶吊灯开始一亮一熄,不断发出电流碰撞的噼啪声。围在周围的宾客一片哗然,不自如地往后面悄悄让出了一个包围圈。
“只不过是电压不稳罢了,真可笑。”三浦新久不屑地把手中的高脚杯重重搁到了桌上,话刚落地,头顶的灯泡“砰——”就炸碎了。
“天啊……”这连番的巧合令众人不寒而栗,站在最外面的女客不经意间回头一看,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尖叫,直接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仰了过去。等众人循着尖叫声望去,待看到了她背后的物事也不禁倒退着深吸了一口凉气。
一张放大的黑白相片正立在墙纸中央,三浦风郎的侧身照像一个幽魅的影子静静待在这里。
“老君显灵了,你们看,这冤魂来了啊。”杨似仙指着三浦风郎的照片,点破众人心中疑窦,一语把上面人的身份道出。
“装神弄鬼。”三浦新久咬着牙齿站在原地,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呼啦——
不知是谁躲在人群之中掀起骚动,顷刻间便见抛洒出去的雪白纸片在大堂飞舞,恰似折翼的银蝶在风中凋零枯华。
有人好奇地捡起一张来看,待认清上面的内容后骇得一把丢在了地上。三浦新久发现自己保险柜里丢失的文件在这里出现了备份,恨恨地抬起头来四处搜索着陆云流的身影。
就在这时,灯忽然熄灭了,角落里的留声机自动弹出了一首泣诉离别的日本小调,女人凄苦的歌声像一根擦紧的弦,把人的耳膜割得钝痛。
眼下的情景有着说不出来的诡异,没有人敢乱动了。
“啪、啪、啪。”黑暗中有人在拍手,暗淡的月光下,一个身形高大的影子从墙上移了过来,影子的主人站在高高的楼梯上,单留下一个寂寥的背影示人。
“唰啦——”粘在墙纸上的黑白相片晃悠悠地掉在了地板上,待楼上那人慢慢转过脸来,赫然是三浦风郎的面孔,头发漆黑,西装革履,一如生前那般模样。三浦新久站在原地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梦魇”,“梦魇”冷冷跟他对视,踏下台阶慢慢向他走来。
三浦新久额头一阵抽疼,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一转身又从立在门口的装饰镜里看到了三浦风郎。他抱着脑袋哀嚎了一声,搬起凳子把镜子砸了个粉碎,飞溅的碎片滚了一地。有一块锋利的玻璃屑擦破了他的额角,殷红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模糊了三浦新久的视线。
留声机里的小调还在唱,地板上散落着雪白的纸张,整个大堂仿佛寂静成了黑白的默片,除了三浦新久这个被困其内的戏中人,只有楼梯上的那个“梦魇”张牙舞爪地向他步步逼近。三浦新久捂着额头弯腰喘着粗气,他哆嗦着从右眼流下了一滴眼泪。
就在这时,大堂的灯亮了,青木老先生站在高台之上笑得老谋深算,青木琴织独自一人待在角落里,默默捡起三浦风郎的照片早已眼眶泛红。四散在大堂各处的宾客们目瞪口呆地盯着三浦新久,渐渐露出了避如祟物的表情。
是时,站在楼梯口的“三浦风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块方巾,慢慢擦拭自己的脸庞。雪白的方巾沾上黑黄斑驳的油彩,很快就消融开来。站在原地的男人轻轻一笑,再抬头时,西装革履的陆流云,把手里的方巾折进了上衣口袋里。
“不过是小小的舞台化妆术,竟也能够轻松试探人心。三浦新久,心中有鬼,闭眼就是地狱,你把事情算的面面俱到,却唯独忘了提点自己,这才是悲哀。”陆流云居高临下地跟他对视,淡然的目光之下既有怜悯也有憎恶。
三浦新久怔在原地猛然清醒,陆流云跟人联手编造了一个盛大的骗局,把自己推进去摔得粉身碎骨。杨似仙热闹看够了,站在角落里对着大伙儿干着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抓杀人凶手啊!”
青木老先生冷冰冰地盯着三浦新久,刚要抬手示意保镖把人给拿下,这时外面的大门被人“哐当”一声撞开,广濑户带人冲进来把三浦新久护在身后,抬起头来跟他对峙,“青木先生,好好的饭局,怎么闹得这样乌烟瘴气,这可不是您的作风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朝陆流云扫了一眼,继续往下补充道,“这件事情不论实情如何,终究是三浦家的家事,您知道贸然对继承人动手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广濑户在措辞上特意用了“继承人”三个字,明里暗里给了青木老先生把握分寸的余地。青木琴织怀里抱着三浦风郎的照片,刚想上前问话被青木老先生拦住了。
“琴织,这确实是三浦家的家事,你是青木家的人,不要插手管。”青木老先生在这番话里,不动声色地把青木琴织跟三浦新久给划清了界限。广濑户心知这一趟闹起来两家必然要撕破脸,索性双方各退一步明哲保身。
“你们走吧,别再往琴织身上打主意。”青木老先生大手一挥,保镖团给他们开了路,广濑户扶着三浦新久默默走出了大门。
陆流云目送着三浦新久离开,虽是心中仍有不甘,却也懂得穷寇勿追的道理。他松了松领结,闷闷呼出一口气,大步走向了青木琴织,“青木小姐,我对你保证的事情已经做到了,现在……”
“陆少爷,你自由了。”青木琴织疲惫地抱着三浦风郎的照片,早已无心顾暇他的存在。陆流云心愿得偿如释重负,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见周衡西。
深夜,广濑户在医院门口发动车子,把包扎完伤口的小主人给带回了家。三浦新久从酒店出来之后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只一味脸色阴沉得可怕。广濑户余光扫了他一眼,忍不住在叹息了一声,“少爷,我们回日本吧。”
“不行。”三浦新久抬手往车窗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直咬得自己牙根痒痒,“陆流云,我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他走。”
广濑户见他仍是死不悔改,脚下一个急刹,表情狰狞的三浦新久被惯性拖着向前冲去,险些撞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广濑户,你想干什么!”三浦新久大惊之下直喘粗气,偏过头死死瞪着广濑户,仿佛要用视线洞穿他的身体。广濑户人在驾驶座上平静地跟他对视,“少爷,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想干些什么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吗?”三浦新久冷笑一声,觉得广濑户是跟在自己后面一起发了疯,疯到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
“少爷,也许你认为我是三浦家的一条狗,但我从头到尾,追随着的人只有你一个。”广濑户微微扬起嘴角,笑得很悲哀,既替自己也替三浦新久。他们都是被抛弃的筹码,这一路走过来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早就骨头连了筋。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三浦新久额头上的伤口,手伸到半空中在三浦新久冰冷的目光中停住了。
“广濑户,一直以来我真是高看你了。”三浦新久轻飘飘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龌龊。”
“少爷,我知道你满心满意想的都是陆流云,可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广濑户这话说出来像是一把锋利的快刀从三浦新久的心上划过。眼看三浦新久手里的一巴掌就要甩上来的时候,广濑户主动靠近猛然一把把他抱进了怀里。
三浦新久的大脑发出一声轰鸣,完全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做出如此僭越的举动。广濑户紧紧抱着他不放手,既像是安抚又像是在钳制。三浦新久冷不丁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坐在副驾驶上连推带踹,死命跟广濑户隔开了距离,“滚,你给我滚下去。”
“少……”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火辣辣地映上了他的右脸,三浦新久双眼发红,坐在副驾驶上无声颤抖,嘴里却还在不断重复着一个“滚”字。寂静深夜,在这暗淡的光影下,他目光凌厉得似乎想杀人。
广濑户摸了摸嘴角的淤青,坐在驾驶座上无声苦笑。他深深地看了三浦新久一眼,最后,自己主动拉开车门,十分识相地走了下去。
第99章 一双人
陆流云跟青木琴织两清了合作关系,施施然跟在杨似仙后面告了辞。
等车子停在了沈家门口,陆流云顾不上等正主开腔,自己皮鞋尖一转,脚不沾地地开始往门里走。沈京九人在后面看到他那副急躁样子,双手插在兜里笑弯了桃花眼,“得,不知道的还以为陆三少这是回了大帅府呢。”
杨似仙站在旁边抄着袖子没说话,他缩了缩脖子,心里有点没底。刚才在外面又装神又弄鬼的,“坑”人坑的是挺漂亮,可末了三浦新久还是跑了。俗话说得好,放虎归山留后患,他在回来的路上嘴上不曾说什么,这心里却一直都在打边鼓。
沈京九靠在车门上瞧见了他那股子难受劲,伸手往人肩膀上一拍,对杨似仙笑说道,“喏,别愁了,进门就得欢欢喜喜的。横竖有我呢,要小日本儿回头杀过来了,我一定冲到你前面去堵枪口。”
杨似仙听沈京九越说越晦气,瑟缩着肩膀“嗨”了一声,觉得他这话是真叫自己没法回。
客房檐下低低亮着一盏玻璃灯,周衡西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正用手撑着额头打瞌睡。陆流云站在花树后面,隔着半条长廊望过去,从枝杈里漏下的淡淡月光把周衡西英挺的轮廓无声点染,有如清池里徐徐荡开的微澜静止在他柔暖的目光里。
陆流云穿过长廊慢慢向前走近,周衡西听到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闭着眼睛含笑说道,“小师傅,不要紧的,我出来坐会儿就进去。”
微风吹过,花木生香,满天的星子揉碎在陆流云的眼睛里,他伸出手轻触周衡西的眉眼,微凉的指尖裹上一层久违的暖意。周衡西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回头一看,攥在手里的钻石袖扣“叮当”一响,掉在了地上。
“云哥儿……”周衡西声音沙哑,一把捉住他的手,生怕人飞走了似的。陆流云不说话,一遍一遍抚摸他的眉眼,眼角酸涩。太久了,他们彼此都等得太久了,不敢想不忍念,怕眨眼的错过会成一辈子的遗憾。
“衡西哥,我的好哥哥啊。”陆流云低下身子拥抱他,心中有千言有万语,等到说出口的时候却只想到这一句话。
周衡西把手平放在他的背上轻拍安抚,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感染的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他们两个人能凑在一起也算是有了造化。”杨似仙远远站在藤萝架下,向身旁的沈京九由衷叹道。
“看到别人家成双作对,你是不是心里也挺羡慕的?”沈京九眼含笑意,刚想拎一下他的袖子,却见杨似仙侧开身子轻轻摇了摇头。沈京九手上动作一顿,目光有些失落。
“沈兄,趁着今个儿日子好,我有件事想预先跟你知会下。”杨似仙低头揉搓着自己那身半新不旧的棉褂子,脸上笑得有点苦,“等下个月我就准备走了。”
“走?”沈京九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住得好好的,你准备走哪儿去?”
“我想去美国看看,家里有几个远亲在那边的唐人街谋生……我现在吧,龙王庙那房子也给卖了,无牵无挂一身轻,外面的天地这么广,有金发碧眼的洋司令,也有满地跑的车轱辘,不怕求不到谋生的出路。”杨似仙抬起头,脸上笑得很纯粹,沈京九默然盯着他咧在嘴角的小虎牙,过了好半晌,垂下眼帘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声“好”。
隔天中午,陆流云穿着下人的粗布衣裤,乔装打扮去了一趟德国医院。陆元帅的病房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了出来,失去意识的半条命全靠营养液吊着,时至今日仍未有一丝复苏的迹象。陆家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失去重位在傍的陆元帅此刻躺在冷清的病房里,跟普通人家的平凡老爷子如无二异。
陆流云吃不准这里有没有三浦新久安置过来的眼线,只隔着玻璃窗远远打量了他父亲一眼,站在原地心乱如麻。是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流云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退到角落里,看到金线滚边的布鞋头跟油光锃亮的皮鞋尖,一前一后相继步入病房。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抱着毛巾毯的聂翎红,一进房门便把晒得暖烘烘的新盖被给陆元帅换上了,而跟在身后的聂金宸手里拎着两只热水瓶,开口对其说道,“娘,您从早上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换我在这看着吧。”
聂翎红在聂金宸说话的间隙里,往旁边的脸盆里拧了一条热毛巾,小心翼翼地给陆元帅擦了擦头脸,而后转过来对儿子摇了摇头道,“金宸,你们年轻人哪会干这些,我留在这里就行了,你用饭盒给娘去对面的小饭馆里打点粥食回来。”
聂金宸劝她不动也就不再勉强,拿起桌上洗净的食盒大步向门外走去。躲在角落里默默留意他们的陆流云,等聂金宸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犹豫了片刻,抬起步子慢慢走到了病房里。
聂翎红一回头看到他走了进来,感到有些意外,她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在火车站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就是陆元帅的独子。陆流云人在跟前也不点破,一派坦然地站在病房门口对她说道,“太太,我是陆家请来照顾大帅的护工。”
“噢,是吗……”聂翎红听到这话,低声纳闷道,“奇怪,那边的管家怎么没有提前过来讲?”
陆流云见她没有往下追问的意思,大剌剌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跟聂翎红搭起了讪,“太太,瞧您这通身的打扮不像本地人,您是大帅家里的远房亲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