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痴心人
日子一连过去了七天。
陆流云醒过来的时候,津门监狱里潮湿阴冷,只跳跃着一点微薄的光,细微微的,比烧红的烟头大不许多。他很久都没见到这样亮堂的物事了,乍一伸手想去把那光源握过来,忽的掌心被灼得一痛,陆流云这才发现那是一根燃着的蜡烛,然而小的可怜,不足以映照出人影。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门哐当一响,紧接着有人走了进来,就停在陆流云的不远处脚下慢悠悠地打着拍子。监狱里每天都会有医务人员进来检查陆流云的生死,间或在他虚弱的时候打上一剂营养针,来杜绝其绝食反抗的念头。故此,陆流云听到门响却是无心顾及来人身份,他动了动沉重的眼皮便欲昏睡过去。
三浦新久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把手里的煤油灯给抬高,跳动的暖光照亮了他清秀的面孔,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绽出一个微妙的冷笑,“现在外面的情形很有趣,误会你的人群情激昂,能救你的人自身难保,陆流云,你已经一无所有。”
陆流云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三浦新久,一声无望的叹息堪堪压在嗓子里。这么多天来,他被困在津门监狱里与世隔绝,多少心中有了数。如果周衡西那边的境况安稳,一定早就过来救自己了,可是……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一想,他的心就乱了。
跳动的暖光距离陆流云越来越近,三浦新久手里拎着燃烧的煤油灯,站在他面前问道,“在这里受了这么多天的苦,你难道就不想出去吗?”
陆流云平静地摇了摇头,对三浦新久的诱惑不为所动。他知道自己一旦松懈下来,这人就会得寸进尺,与其在三浦新久身边苟活,陆流云宁愿在监狱里继续苦熬。他相信,只要慢慢等,周衡西总有一天会把他给救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算拖到大街上示众,都没人相信你是曾经那个风光无限的陆三少。”三浦新久半眯着眼睛审视了他一番,对陆流云戏谑挑衅道。
陆流云不可否置地闭上眼睛,避开了三浦新久的视线。他躺在铺了一层薄被单的铁床上,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每天醒着的时候都感觉浑身的骨头散了架。虽然三浦新久对他仅仅是关,并未让自己受到皮肉苦,只是这监狱里的一日三餐都是冷水跟馒头,对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来说,纵是面上再怎么逞强嘴硬,心里也是挺难熬的。久而久之,在这身心俱疲的双重打压下,他这境况也实在难好。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要么现在跟我走,要么继续呆在这里,过你不见天日的苦日子。”三浦新站在铁床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流云。他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消磨陆流云的意志,能让他反过来求自己,可说到底还是不忍心罢了。
“你走吧。”陆流云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瑟瑟秋风从枯枝上扫过,不复当初的润亮音喉。
这话刚落,三浦新久提着煤油灯转过身去,少顷边听得“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拉响。只一瞬间,亮堂的牢房便又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陆流云在闭塞的空气中无声地咧了咧嘴角,他是胜利了也要受苦了,他还知道这人一向说话算话,如今说要让他不见天日,就是不见天日。
陆家一夜之间失踪了两个台柱子,且老帅又躺在医院李昏迷不醒,如今在外面的境况堪称是四面楚歌。而南京那边时局动荡也跟在后面一起乱了套,张储文为护妻儿周全已然分身乏术,天津这边的消息又封锁得紧,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够打听得到陆流云的下落。三浦新久逢上这遭天时地利,又兼着手凑了一把“人和”,把这场顺风局稳坐得风生水起。
三浦新久离开津门监狱后推了今天的酒席邀约,径自回到家里休息去了。但凡遇到陆流云,他的心情便在好与差的极端两点游走,遇到这样的状态实在不便于出去应酬。车子停在公馆门口,广濑户听到鸣笛声,走到外面把人迎了进来。三浦新久接过他手里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让广濑户去给自己倒杯热咖啡过来提神。
广濑户是个贴心的好管家,就算三浦新久不在家的时候,厨房里的热饮小食也是常备着的。于是,这边吩咐刚下去,他转眼就端着托盘把东西给送过来了。三浦新久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热咖啡,放下杯子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放着文件袋,封皮上盖着三浦家的红邮戳,他拆都没拆,当即了然于心。
这阵子日本那边的电报接二连三地发到家里,无一例外,都是三浦东晖在催促他回来。如今三浦东晖失去了嫡长子这个继承人,消息可瞒一时却瞒不了一世,为了大局着想,也为了弥补对次子的亏欠,他迫切地希望三浦新久能够早点回家入籍家谱。
这桩事情若是放在之前,恐怕三浦新久会求之不得,只是在看透了那么多的白眼跟冷淡后,如今他想要回家的心并不是那么的强烈。广濑户待在一旁察言观色,因为心里吃不准小主人的意思,故此看到眼前的情景也没有在旁边多话。不料,三浦新久拆开电报送到他手上,眼皮一抬,向广濑户抬了抬下巴,语气淡淡道,“阿户,爸爸让我回家呢,这事你怎么看?”
广濑户目光从电报上粗略一瞥,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对三浦新久说道,“全凭少爷的意思。”
“阿户,你现在在我跟前话是越来越少了。”三浦新久指腹摩挲着瓷杯的杯口,语气很平淡。
广濑户听到这话,心中一顿,随即在脸上露出了含蓄的微笑,“少爷现在做的来自己的主,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不是很好吗。”
三浦新久知道他因为自己对陆流云的牵扯,心中很有顾虑,今天本想把话说开,看到广濑户这副笼而统之的模样,他的心情也是寡淡,便把要说的话又都给收了回去。广濑户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打算绕着这个话题跟他起冲突,故此各退一步,维护了双方的主仆情面。
“行了,你先下去吧。”三浦新久想了想,等广濑户走到厨房之后,走到桌子旁边迅速打了一通电话出去,“武先生吗,是我三浦新久,麻烦你现在去找辆专车把陆流云给秘密接过来。”
电话那头,武越州得到三浦新久的吩咐之后,立马动身到津门监狱去接人。陆流云看到牢房里忽然闯进来一大片人,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打了一针麻药,直挺挺地倒回床上昏睡了过去。武越州嘴里叼着雪茄,轻蔑地扫了一眼老对头的儿子,大手一挥,让胜子把人背上了车。
陆流云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下午,等麻药的效力退却之后睁开眼睛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落地灯的暖光融融地照在洁净的房间里,只是陆流云在黑暗中待了太长的时间,双眼乍一触摸到光亮,很有些不适应。他抬起手背挡在额头前,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崭新的棉质睡衣,内心的疑惑不由得又往下深了两分。
负责伺候的仆妇看到他醒了,端着热水悄悄退了出去,三浦新久恰巧来到门口,看到眼前的情景拦住人用日语低声问道,“陆君醒过来了吗?”
仆妇把装满热水的盆子搁到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日语,三浦新久点了点头,俯下身子就着水盆拧了一条热毛巾,把门推开走了进去。陆流云听到声响,抬头看到三浦新久,脑子一嗡开始头疼。
“饿不饿,我让人给你端点吃的过来。”三浦新久伸手过去想替他擦擦脸,陆流云一偏头,毛巾落在枕头上捂出一个轻巧的湿印子。
“你送我回监狱吧。”陆流云闭上眼睛,刻意回避了他的悠悠目光。
“你以为周衡西还会去救你吗?”三浦新久把热毛巾“啪嗒”一声丢在了床头柜上,似笑非笑。
陆流云听到这话睁开眼睛,幽幽瞥向三浦新久,“你什么意思?”
三浦新久眼神戏谑,轻佻地附在他的耳边说道,“周衡西,死了。”
三浦新久尾音刚落,陆流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抬起头,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三浦新久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微微发颤的身子,接在后面继续补充道,“就在你拒绝我的那一天早上。”
这话有如一声轰鸣在陆流云的脑子里炸响,他痛苦地扶着额头,紧闭双眼开始浑身冒冷汗,再睁开眼时,他就这么惨叫了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三浦新久看到陆流云的绝望模样,心里却是感到意外的欢畅。陆流云为了周衡西撕心裂肺也好,痛不欲生也好,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如果能从精神上疼死现在软硬不吃的陆流云,转到灵魂深处,再换一个崭新的乖顺人送到他身边来,倒也未尝不可。
凌晨三点,陆流云动手打碎了房间里的花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企图在日公馆寻短见。守夜的仆妇进来查探的时候撞见了这一幕,慌张冲上去把他割到一半的碎瓷片给抢了过来。陆流云瘦得堪比竹竿,此刻体力不支轻而易举地就被控制住了,幸而他被人发现及时未叫碎瓷伤及动脉,却也流了好大一摊血,滴滴答答蹭了一路,场面触目惊心。
陆流云此番死里逃生,整个人却迅速灰败了下去。他的目光失去了神采,眼睛彻底成了两颗冰冷的玻璃珠子,外面瞧着黑漆漆的,里边看谁都藏着惶惑。三浦新久怀疑陆流云的精神受到了绝大刺激,特地请外国医生来诊治过一回。然而天津的几大西医尽数造访,却无一例外在他身上得不出结果。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偏犯病,陆流云在服用了定神的西药过后,精神状态是每况愈下,不是大白天的把被子蒙在头上缩去墙角瑟瑟发抖;就是大晚上的赤脚蹲在楼梯口自言自语;有时候兴致突发,还特地躲到柜子里去待上一整天,仿佛致力于在三浦新久给他提供的方寸天地里寻找自己的栖身之所。
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月,陆流云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每逢饭点,他心情好的时候勉强还能吞咽一些细粥汤水,心情不好则咕咚一声倒在床上挺尸装死。如果仆妇强行把东西喂到他嘴里,陆流云下一秒就会趴在床脚痛苦干呕。
三浦新久一开始冷眼旁观,怀疑陆流云在故意跟自己作对,然而时间长了却也忍不住开始担心,成日家的为着陆流云的事情忙得团团转,甚至有意把他带到日本接受治疗。广濑户跟在后面看着三浦新久手忙脚乱,自己心中也很犯难,一个陆流云在中国已经够让人受的了,要是把人带到三浦家族的眼皮子底下去,恐怕三浦新久这一手好牌会打得稀烂。
这天,三浦新久不在家,陆流云又把自己给弄伤了。仆妇们想替他包扎伤口,奈何陆流云戒备心强,闹起来让人不能近身。仆妇们瞧着他用力挥舞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实在是头疼极了。
末了,还是广濑户拎着简易药箱推门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把屋子里的闲人给尽数打发了出去,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落难的权贵少爷。
陆流云疯疯癫癫地闹了一会儿,坐回床上发呆,被碎镜子划伤的小臂还未结痂,他一动就开始往下淌血,而陆流云却仿佛不知疼一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随心所欲。广濑户一边留意着他的神态,一边打开手上的医药箱,取出蘸了酒精的棉花球替陆流云清理伤口。他的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故意带了一点重劲,陆流云微微拧了拧眉头,却也没有出口叫疼。
“以前我在乡下的时候,家里的姑姑第二胎生了一个天生痴傻的儿子。”广濑户嘴里说着这话,把目光从陆流云的脸上移开,视线重新落到他的伤口上,“痴儿的最大特征是他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所有外露出的行为都是原始化的。比如,如果他的手臂受了伤之后又受到这样粗鲁的包扎,是绝对会喊痛的。”
这话刚落,陆流云的眼神一暗,迅速地挪动起自己的手臂,不想却被广濑户一把扣住了手腕,“陆少爷这样装疯卖傻是为了什么呢?”
陆流云现已被人识破,此刻也就不再继续伪装痴傻,他目光落向广濑户,语气很平淡,“等三浦新久对我心生厌恶,彻底失去了耐心,我自然不愁他不会放人。”
广濑户正蹲在地上替他包扎伤口,听到这话不禁失笑出声,心道陆流云未免想得太过天真。片刻之后,他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抬头对陆流云轻声说道,“周先生没有死。”
陆流云听了这话猛然抬头,手上不自觉一用劲,登时牵动到了伤口。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生生地忍住了痛楚,坐在沙发上安静等着广濑户的下文。
“我给他注射了微量的河豚毒素,药效发挥之后,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广濑户小心翼翼地抬起陆流云渗出血迹的手臂,往上面加了一层吸水的厚纱布。
陆流云憋回眼角的泪珠,目光微动,“你为什么要……”
“借用贵国一句古话来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做绝了没必要。”广濑户出言打断了陆流云的话,语气很淡漠。他这么做,既有自己私心的一面也有出于大局的考虑。三浦新久现在仗着自己身边没有绊脚石,便以为自己两边都是唾手可得的……总之,要想让三浦新久死心回日本,最妥善的办法还是绝了他对陆流云的念头才是。
“没想到,在这里面你倒是个实在的透彻人。”陆流云坐在床上默然叹息,对他有感而发道。
“这么说倒也算不上,只是身份卑微,看得开而已。”广濑户用纱布条在他的手臂上打了个牢固的抽结,待把排在地板上的瓶瓶罐罐尽数收回医药箱里,起身向陆流云告辞离去。
第93章 如释重负
此刻,在天津城的另一头,秦家的大客厅里四下无人,乔宝琳趁着老妈子们午歇的间隙转到厨房打开橱柜,把姑姑乔安娜珍藏的银耳跟燕窝拿了出来。搁在桌上的瓷碗里放着掏干净的小米,乔宝琳把食材泡软了尽数倒进砂锅里慢火细炖,总算赶在来人走动前把补养身体的汤水给熬出了锅。
院子里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乔宝琳远远便听见了姑姑跟表妹们的欢声笑语,她心上一慌,拎着两只砂锅把儿险些烫到了手,忙匆匆端起满满当当的汤碗向三楼走去。
乔宝琳的卧室在最里边一间,隔壁就是琴房,秦家的小小姐们还没到苦练音律的年纪,故此平常也没人到那周围去打转。乔宝琳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微风流窜进来拂动着雪白的窗帘,躺在床上的英俊男人双眼紧闭,脸色十分憔悴。
“周先生,周先生。”乔宝琳把汤碗搁到床头柜上,轻轻唤了周衡西两声,却未得到任何回应。她心中一迟疑,慢慢伸出手去试探周衡西的额头温度,果真掌心触到一片滚热,不禁绞紧了手指暗道不好。
周衡西在医院的时候情况就很反复,虽然勉强愈合了伤口,却总是高烧不退。乔宝琳本不同意将他带出医院,但周衡西为了提防三浦新久,极力恳请她帮忙办理出院手续。乔宝琳帮人帮到底,趁着秦家人到公园游玩的时候,花钱雇车把周衡西带到了家里养伤。白天,她躲在卧室里假借温书的名义,掩人耳目地照顾周衡西,到了晚上,便独自抱着多余的棉被跑到琴房去打地铺。
周衡西在这些天里,昏昏欲睡起来远比头脑清醒的时候要多得多。故此他人在秦家住着,心中也是半知半觉,并未跟其他人打过照面。乔宝琳这边用冷毛巾替他敷了额头,转眼就到旁边打电话叫医生来了。
乔安娜家里孩子多,为了方便照应着是雇有家庭医生的。乔宝琳不敢暴露周衡西的存在,支支吾吾地在电话里询问高烧病人的应对方法。却不想乔安娜在楼下想要约人打麻将,冷不丁发现家里的电话占线了,走上来一瞧,发现侄女的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人,忍不住双手托住脸颊站在门外发出一声惊呼,“天呐,我这是没睡醒吗,怎么会在自己家里看到这么骇人的情景。”
乔宝琳被姑姑撞破了当场也是一慌,她脑子一热,居然走上前捂住了乔安娜的嘴巴,让她别把仆人给嚷嚷过来。乔安娜呆在原地,等心思转过来之后,一把甩下她的手,遥指着躺在床上的周衡西,对侄女柳眉倒竖道,“要死啦,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把外面的男人给弄进了家里!”
乔宝琳挨了她这么一说,登时从两只耳朵齐根红上了脸,垂下眼帘拣了那不碍要紧的话,跟她小心解释了一番。
“什么,他就是那个周衡西?”乔安娜落实了对方就是勾走侄女芳心的那一位才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晃着乔宝琳的肩膀痛心疾首道,“噢,亲爱的,你真是昏了头脑,为了这么一个落魄的男人,难道连自己的名节都不想要了吗?”
“姑姑,我……我只是单纯想要帮助周先生,你不要再乱讲了。”乔宝琳被她点破心事,面上愈加难堪,恨不得立刻捂着脸钻到地砖缝里去。
“那也不行。”乔安娜对侄女的胆大包天感到费解,“宝琳,你妈妈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无非是叫你多接触一些达官显贵,方便以后毕业了能嫁个好人家。可是你呢,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傻事。”
说罢,她遥望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周衡西,心里头开始默默盘算着该怎么把人给打发走。乔宝琳瞧见姑姑脸色不好,仿佛要把人给活吃了似的,连忙挡在她面前开口恳求道,“姑姑,周先生现在这般模样,你若是将人赶走了岂不是断送了一条无辜性命。”
“你……”乔安娜被她铐上一层精神枷锁,瞪着双眼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直被乔宝琳缠磨了许久,这才勉勉强强地开了口,“他走与不走,我要等你姑父回来拿主意的。还有,等下我让人给你另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没事的时候不要与他总待在一起。”
乔宝琳软磨硬泡叫姑姑松了口,连连点头答应乔安娜,等房门被咔擦一声关上后,周衡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刚才就已经有了意识,只是碍着人在场不好意思出声。他睁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周衡西心中清楚,乔宝琳不是为了让自己欠她的情,才大大方方地出手相帮。但于他而言,有了一个陆流云就已经心满意足,而其他人的殷勤,他无论如何都招惹不起。想到这里,他头昏脑涨地挣扎起来,摸索着把从医院带回来的常服给慢慢套上了身。
等乔宝琳回到房间后,发现鸭绒被被人掀开,而躺在床上的周衡西早已不见踪影。她心中猜测周衡西必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心中芥蒂不辞而别,忙急匆匆地下楼去找人。可找了一圈,一个有心留,一个一心走,乔宝琳到底还是跟走到一墙之外的周衡西擦身而过。
新年将至,街上张灯结彩,连门面寒碜的小穷铺子里都透着一汪喜气。周衡西拢紧了身上的外套,拖着步子走在路上,冷不防踩到结了冰的石坑,身子一晃直接跌到了墙角里。他身上发着高烧,紧着这么一摔根本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周衡西把头脸深埋在膝盖里呼出一口热气,再抬头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歇在寒风里失去了意识。
是时,跟在沈京九后面出门办年货的杨似仙,左手拎着一吊腊肉,右手托着钱袋正在数大子儿。他经过石坑时也没留神脚下,幸而下盘够稳,立在冰上堪堪稳住了脚跟,只是那躺在荷包里的四五个大子儿却是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杨似仙眼见洋钱掉在地上叮当响,自是心疼的不行,忙蹲下身子去捡。他捡啊捡,挨个拾到最后一个大子儿的时候,手背蹭上了一个沾满泥土的皮鞋底。杨似仙顺着皮鞋底的方向抬头一看,立马跌坐到地上开了惊腔,“哎呀妈呀,周、周先生啊这是。”
大年三十,红屑爆竹的热闹动静在凛冽的冻风中浸漫开来,平民区的年味扩散到了日租界,大冷天的都有人披着夜色蹲在外面放烟花。
三浦新久在外赴宴晚归,上楼的时候看到陆流云搬着凳子坐在落地窗前看烟花,心中一动,走到他背后含笑说道,“陆君,你喜欢烟花的话,我们应该去日本的花火大会看一看。”
陆流云对此充耳不闻,他现在披着一层“疯子”的皮,理所当然地可以与外界切断联系。面对三浦新久,他完全可以选择性耳聋,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装作选择性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