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钱到了位,一切都是顺利进行的,只差一个心甘情愿走人的陆流云。陆元帅思前想后,把急签的护照跟兑好的英镑从抽屉里拿出来,决定跟儿子好好摊牌。
陆家书房,两父子坐在灯下面面相觑。陆元帅坐在太师椅上沉吟许久,不小心把压在文件袋下的证件材料给亮出了一角。陆流云看到护照本子的封皮心中有些警醒,正要开口时,陆元帅抢在他前面说了话,“你也这么大了,如今外面的世界这么新,年轻人应该出去见见世面。”
陆流云乍一听他老子这话说得在理,可是直觉又告诉自己事情有些不太对。他仔细想了想,决定按兵不动,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等着他老子发表下一句高见。然而,陆元帅因为吃不准儿子的态度,故而心里没底,跟陆流云拉不开话匣子。
他犹豫再三,叹了一口气,“你既不是个好骗的,做爸爸的也不白费那嘴皮子了。就公益会那事掀起来的麻烦大,天津现在是留不得你了。英国那边我也打点好了,等到了地,负责接风的老华侨会帮你安排好住行。”
陆流云双手扶在膝盖上,等他老子把话说完后仍然保持着一副端坐模样。倒不是人有多老实,他只是单纯的脊背僵直,坐在这里感觉快要窒息了。陆元帅不打算看他沉默到底,试探性地跟在后面补充道,“船票定在下周的今天,你要是有什么想准备的,回去列个单子交给管家……”
“爸爸。”陆流云淡淡开口,抬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走。”
“什么?”陆元帅虎着一张脸把倒霉儿子给骂上了嘴,“搁这儿闹什么呢你,只是暂时出去避避风头,又不是不让你回来。”
“我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走。”陆流云屁股离开凳子,起身往外挪了一步,显然是不情愿的。
“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都没办法压下去,还能由得着你做主?”陆元帅狠命一拍桌子,开始大动肝火。
“只兴别人冤枉我,就不兴我本人出来替自己说句公道话?”陆流云也生气了,他站在原地发出一声冷笑,迈开步子就准备往外走,“既然事情压不下去,那还瞒什么天过什么海啊,我这就出去要理去,看看老天爷能给安排个什么缘法!”
“真是反了天了,混账东西,你要跑哪儿去!”陆元帅心里那个急啊,造孽儿子现在哪儿能出去,这出去就是人人喊打,臭小子还要不要命了!
这厢儿子跟老子在书房里闹得不可开交,扰出来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勤务兵。大家伙儿躲在门外察言观色,看到大帅这回动了大火气,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捋老虎须。陆元帅一把搡住倔强儿子的衣领子,暗暗思忖道,到了出发的那天就算硬扛也得把他打晕了拖上去!
书房里闹出来的大动静惊动了周衡西,他得到老管家的报信后,迅速赶了过来,入眼即是陆家父子争执斗气的场面。周衡西无奈一叹,静悄悄地走到陆流云的后面对准脖子下了一记手刀,只一瞬间,对方就软绵绵地倒在了自己怀里。而陆流云眉头紧锁着,纵然昏倒了也是一副不情愿的委屈模样。
陆流云被打晕之后,往床上一躺就躺到了天黑。周衡西自知对他不住,一直陪在旁边等到人清醒。
“谁打的我?”陆流云头垫软枕,用手揉着脖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衡西撩他一眼也不说话,过了半晌,觉得瞒不住了,才迎着陆流云的狐疑目光坦然承认道,“是我。”
陆流云手放在脖子上,脸上一愣,也没往下细想,对周衡西打诨道,“你这机灵人当的,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帮老丈人揍媳妇儿,我可心寒了啊。”
周衡西没接这话,抿了抿薄唇跟他开口道,“云哥儿,你就听大帅的话,早点走吧。”
陆流云的笑容转眼就凝固在了脸上,他伸手一点自己的鼻尖,再指向周衡西,“这事儿,除了我,你们都知道了?”
周衡西低头从嗓子里闷出了一声“嗯”,脸上的表情掩藏在暗淡的光影下,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里态度。
“挺残忍的,你们。”陆流云背靠在床上淡淡应了他一句,除了苦笑只能苦笑。把他送出国这件事,参与其中的人统一默契地瞒着自己,叫他对此一无所知。
“云哥儿,等局面安稳下来了,我去接你。”周衡西抬头看他,伸手入被,握住了陆流云的一只手。如果可以,他真的想陪着他一起去,可是这里的摊子落得这么大,他走不了。
“你就这么舍得要我走?”陆流云松着手指,被他虚虚地拢在掌心里,语气很落寞。
“咱们的日子还很长,你要好好的,我才能放心。你不是说想让咱们以后一起去国外定居吗,这回你先去探探路,行不行?”周衡西在被子下面摩挲着他的手背,嗓子有些发苦。
陆流云垂下睫毛,抿了抿唇角,过了好半晌,他扶着胳膊无奈苦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回是非走不可了。
“那得多久啊?”他闷闷地问道。
“最多一年。”周衡西揉着他的手心,嘴里担保道。
“那说好了啊,你要不来,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顶着它回来找你去。”陆流云得了句准话,这才心里好过了一点,想想还是不放心,又紧着跟他撩狠劲儿。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周衡西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呼了一巴掌,心中滋味不必他难捱。
“没多久我就得走了,咱们回去住两天吧。”陆流云反握住他的手,近乎恳求地跟周衡西商量道。
“好。”周衡西点点了头,到书房里做主说动了陆元帅。陆元帅从儿子晕倒后一直冷静到了现在,多少也宽了心,只要陆流云答应出国避风头,其他事情都好商量。
当晚周衡西就带着陆流云回了周公馆,虽说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出不了事,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在走的时候还是接受了陆元帅的安排,让勤务兵开着车子跟在后面留意着。
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哪里都没去,成天安静地待在周公馆里彼此作伴,同时默契地没有再提出国这件事情。就这样慢慢消磨到了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两个人互相压住心事,不约而同地苦涩了,偏偏这苦,还让人说不出来。
吃过午饭,陆流云开始上楼收拾行李。他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陆元帅已经提前让人把支票跟护照送了过来,其他的,也就是一些路上换的轻便衣物要整理,再没什么别的麻烦东西要找了。
周衡西跟在他后面进了卧室,上一次陆流云把皮箱搬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还在欢欢喜喜地阔论着将来的打算。而这一次,谁都没法预料得到为了以后的再度相见,接下来的一年里会遭遇到怎样的波折。
陆流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走到前面拉开窗帘,看着窗外时不时经过的低调专车,转头向周衡西调笑道,“爸爸这梢盯的,倒像咱们是私奔过来的一样。”
周衡西抿了抿唇角,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陆流云的脸上移也移不开。陆流云一时心慌,低下头来继续收拾行李,周衡西走到后面一个拥抱把人环住,枕上了陆流云的肩窝。
“云哥儿,等着我去接你。”
“傻话说早了,我这会儿还没走呢。”陆流云抬手一拍他的手背,说完这话嗓子就酸了。
“你别不来啊……”陆流云背对着周衡西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对他说道。
回答他的是印在耳畔的重重一吻,周衡西的呼吸扑在陆流云的软垂上,像一星簇燃的火苗,这火苗在衣料摩挲的间隙里“腾”地烧将起来,意图游遍他全身。周衡西把人转到自己跟前,轻轻抵上陆流云的额头跟他对视,“老周家实名盖戳的媳妇儿,怎么能说丢就丢,你要想跑,我还不答应呢。”
外面树静风停,屋里的人拉上窗帘不分日夜地拥抱在一起,把压抑在这些天的错综心事杂糅在热情的韵律里起伏冲撞,就如同虔诚的信徒一般,在内心深处殷切期盼着,流逝在身上的时间能够永远静止在这座周公馆里。
陆流云走的那天,天津又开始下雪。
周衡西站在月台外面目送着陆流云走上火车,远远冲他挥了挥手。一声悠长的汽笛在细雪中拉响,陆流云跨进车厢前不经意地一抬头,从半空中下落的雪花不偏不倚地吹到脸上,覆盖住他眼角的晶莹。
走过这一站,坐上从上海到英国的游轮,他就将远离故土跟爱人了。
“云哥儿——”周衡西拢着双手对走到窗边的陆流云呼唤了一声,就在这时火车发动,把他的下句话淹没在铁轮咬合轨道的轰响里。
陆流云放下行李,无声地冲他挥了挥手,鼻子一酸,滚了一下喉结,把想说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此时,在第二节 车厢里,装作侍应生打扮的胜子走到武越州身边弯腰说道,“大老板,妥了,陆家那小子这会儿就在咱们隔壁的独立包厢里。”
武越州把脸挡在报纸后面点了点头,待从窗外目送周衡西一行人离去,咬牙一笑,“这回有怨抱怨,有仇报仇,谁都别想往回躲。”
第87章 天翻地覆
火车发动之后,人声闹哄的走廊里变得渐渐安静起来。陆流云从天津到上海有段时间要等,索性把塞在行李箱外侧的《鸭舌帽》拿了出来,欲要看会儿小说打发这段无聊时间。
胜子一身侍应生的打扮,站在走廊里把棉布口罩戴上了脸,推着餐车走到陆流云的包厢敲了敲门,“先生,送餐服务。”
“这是送错了吧,我从上车到现在还没要过东西呢。”陆流云把包厢的木门拉开一条缝,冲胜子摆了摆手。
“今天天气冷,列车长怕客人们为了赶车来不及吃早饭,特地让我到一等车厢来给各位送点热食。”胜子生怕陆流云一口回绝自己,扬了扬事先准备好的咖啡壶跟面包篮,目光十分恳切。要是在火车上直接动手,搞出来的动静还是挺大的,如果能来软的最好不去用强。
陆流云早上出门前时间倒是挺充裕,只是自己没有心思吃东西,这会儿他一个人坐在车上,倒也察觉出了两分饿意。想到这里,他便推开木门把人放了进来。胜子内心一阵窃喜,拎着咖啡壶跟面包篮闪身进来把木门给好好拉上。
陆流云人坐在沙发椅上,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胜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坐了这么多趟火车,还没见过有在火车上戴口罩的侍应生,不由得狐疑地上下打量起胜子来。
胜子低头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热咖啡,余光发觉陆流云在看自己,连忙揉着嗓子轻声咳嗽,装作得了感冒的模样。陆流云见状也就不再疑心,只当他是得了风寒不想耽误工作才戴的口罩,目光落回纸张上继续品读小说。
“咖啡装进保温壶里有段时间了,先生趁热喝。”胜子作势拿起挂在肩膀上的白毛巾给他擦了擦桌子,顺手把放在桌上的咖啡端到陆流云的手边。
陆流云抱着书本“嗯”了一声,抽出一只手去端起杯子,往胃里热热地灌了一大口热咖啡。胜子见到自己差不多要得手了,激动地险些把摆在桌上的夹心面包给碰落在地。
陆流云翻了两页书,觉得脑子有些发昏,抬头一瞥发现人还没走,刚要开口,却见眼前的侍应生不怀好意地向自己靠了过来。紧接着,他就被人用浸了迷药的毛巾蒙住口鼻,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倒在沙发上失去了意识。
胜子拉下口罩,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有惊无险道,“亲娘老子,可算是得手了。”
是时,陆元帅人在家里枯坐,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文件,胳膊一晃,搁在桌角的眼镜往地上一摔,碎了。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眼镜,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马虎大意。刚要喊人来收拾,朱副官从门外急匆匆地走进来,向他面色凝重道,“大帅,三少爷在火车上被武越州给绑了。”
“你说什么?”陆元帅双眼一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帅。”周衡西得到消息后跟在后面赶了过来,眼中也是一片焦急,“武越州放话说,要您亲自过去换人。”
陆元帅听了这话心中了然,武越州这是抓了儿子来当要挟自己的筹码,想要跟过去的恩怨彻底来个了断。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转向面前二人说道,“武越州这狗东西不好对付,要为了三小子,只能我亲自去会会他。小朱,传我的命令下去,挑二十个稳当的年轻小子一会儿跟在后面一起走……到时候我一个人进去,你们待在外面埋伏,不要轻举妄动。”
陆元帅吩咐完了,支走了朱副官,把周衡西给单独留了下来。他坐在太师椅上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道,“衡西,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记住了,三小子的安危要紧,其他的,哪怕包括是我,你都要后做打算。”
周衡西听陆元帅这话说得沉重,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他站在原地低低地“嗯”了一声,开始心乱如麻。
陆元帅用最短的时间准备好了去赴这趟生死约,双方见面的地点定在日租界附近的废弃老工厂,武越州先他一步有备而来,派了手下的小喽啰在外面把关。而陆元帅怕打草惊蛇,让手下的人马停在远处,单枪匹马地迈进了工厂大门。
一阵寒风从身边呼啸过去,陆元帅伸出手去“吱呀”一声把沉重的铁门推开,大块的灰尘掉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陆元帅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后退一步呛了两声把眼前的情景看了个清楚,废厂房里足有七八只枪口对准了自己。
武越州站在厂房中央嘴里叼着雪茄,冲他低低一笑,目光之中对陆元帅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陆瑾和,好样的,当真一个人来了,你也就这点好,遇上大事不犯孬。”
“陆某人当不起武师长这一夸,但凡是个有血性的人,遇上这事都会这么干。”陆元帅这话说得讥诮,句中重音刻意落在“师长”两个字上,叫武越州听了恨不得冲上去扇他两个大耳刮子。
“妈的,要不是因为你,这天津城现在就是老子的天下!”武越州恨恨啐了他一口,抬手往陆元帅脚下开了一枪。
“这么沉不住气?”陆元帅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激,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稳住了身子,但心里实在有些没底,便及时打住了话头,昂着脑袋对武越州说道,“武越州,你今天要财也好,要命也罢,咱们两个有账慢慢算,你先把我儿子放了。”
武越州听了这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向后大手一挥,胜子揪着陆流云的衣领子把人从旁边的空房间里拖了出来。陆元帅粗略扫了一眼,看到儿子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像是被人折磨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嗨,小子醒醒,你老子过来救你了。”武越州蹲下来拍了拍陆流云的脸,把陷在昏迷中的人拍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陆流云掀开沉重的眼皮有些意识昏沉,他身上的迷药后劲还没过,整个人被反绑了起来,手脚都是酸麻的根本无法动弹,更枉论是开口说话了。
武越州人质在手占着上风,得意洋洋地冲陆元帅扬了扬下巴。陆元帅冷眼旁观,感觉武越州看起来不像是个要放人的样子,脸色一沉,用手指暗暗一碰藏在袖子里的勃朗宁,决定先发制人。
这时,站在武越州身后的胜子挨着风口使劲嗅了嗅鼻子,嘴里纳闷道,“外面什么味儿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