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韶好像没有说什么,却又比什么样的表白都厉害,让自己无话可回,无路可退。
所以他身边有那么多美少年围绕;所以白栩会误解,所以简意与他那样亲近。
母亲说,你不是这些情场游走之人对手。
陶挚再不信,也由不得这话浮现心头。
陶挚避开宗韶目光,微微笑了一下,出了屋子。
仰头是星光闪烁的广漫夜空,陶挚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会怎样。
宗韶是可心的,可爱的,却也让他如此不安。
断袖恋,陶挚从没想过。
宗韶那么淡雅出尘,言笑迷人,琴声入心——陶挚有点头疼,慌乱。
他这么出来总要有个事做,便去耳房沐浴。
透彻的思考,做一个决定。
在断袖恋与孤独之间,陶挚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选择孤独。
他无法想象他会喜欢男人。
就算是王小痴也不成。
他只想有个朋友。
沐浴罢,陶挚迟疑走向正房,第一次,他不想进屋,不想面对那个人。
“爷,快进去,别吹风受了寒。”当班的小厮尽职提醒。
陶挚定定心,进屋。宗韶在床边看书,烛光下,面容安然宁静。
陶挚的心在见到宗韶的霎那也平和下来。
自己就当没听懂,就当宗韶什么也没说过吧。
宗韶抬头看他,面上含笑,放了书,为陶挚擦干头发,陶挚等着他擦。一时心头翻涌,泛上两个字:亲人。
他盼了那么久,不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在身旁?
如果告诉宗韶只做朋友,他是不是就会断了念头,只做朋友陪在自己身边?
如常上了床,安静中,宗韶随意般问:“你怎么认识的宗泓?”
陶挚想了想,如实道:“我六岁那年被带入宫中教坊,住在崔公住宅后院。他们说我是罪人之子,藏在这儿,不能乱跑,不能出声,不能被人发现。那后院是很狭窄的一条,从主房后山到高大的院墙间有小小的厢房,我便住在那儿,我保姆成为崔公小妾,每天照顾我起居,我在那小小天地里,伴着花草蝶虫生活。春有蚯蚓,夏有泥泞,秋有枯叶,冬有雪冰。四季皆有飘浮的白云和璀璨星空。
我每天最大的快乐是听教坊排练乐曲歌唱,听那些美妙变幻,声动九霄。
我娘身边的嬷嬷每半月会来看我一次,带来好吃的好玩的。我有一盒子木偶,一盒子泥偶,我用这些人偶做戏,合着外面的乐曲唱词表演。外面乐曲停了的时候,就自己悄声哼唱,安排人偶表演,编一个又一个故事,每天玩得热热闹闹的。
简伯父给我送来书籍笔墨纸张。我读书之余,就模仿着书上的样子将自己编的故事写下来,完成一个再一个,构思幻想,与故事中人共喜乐。
大约半年后,有一天墙外有人哭,是与我年岁相仿的孩子声音,哭得特别伤心,他哭了很久,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说,你别哭了。他止了哭声,警惕问我是谁。我不想吓着他,便说:我是路过的仙灵,听你哭的伤心,忍不住停下来安慰你。
他问:你是什么仙?
我看着墙边的牵牛花说:我是花仙,牵牛花仙。
我问他为什么伤心,他说他娘死了。我问他因病吗?他说不是,是被谗言诬陷,被皇上赐死了。
我觉得他可怜,就安慰他说他的娘是被害的,所以升到仙界成为仙子,在空中照看着他呢,让他不要伤心了。
他问我认识他娘亲吗?
我只好说,不认识,但我感应到了她的灵意,她让我来安慰你。
他信了,就隔三差五的到墙外来说话:牵牛花仙,牵牛花仙,你在吗?
我就陪他说话,听他的烦恼。
他的老师很严苛。每三天要他交一篇文章,今日论述“礼”,明日论述“义”,必得先罗列名言典故,再陈述自己想法。我听他那样艰难,便说回去翻天书,过一日给他思路。
如此我每天翻书写文章到深夜。简伯父每天都会来看我一次指点我读书,我就向简伯父求助,然后第二日将写成的文章隔墙念给他听。
再一日,他就很欢喜的说我的文章被老师表扬。
这么过了几年,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墙内奔跑玩,从墙这头跑到那一头,跑得急了没收住脚,不小心撞墙上,鼻子撞出血来,我大喊:安娘,安娘,我鼻子出血了!
他一般都是傍晚来,偏巧那天他来早了,在墙外听到我的喊声,知道受骗了,闯进教坊,找到崔公,冲进安娘的屋子,发现了后门,撞开门看见了我,他拿剑指住我,问我是什么人,说我若不如实答就杀了我。
安娘吓得来拦他,被他一脚踹倒,安娘的额头磕到墙壁,磕出血来,我怒了,拿起墙边的扫帚向他打去,与他拼命,安娘吓得苦苦抱住我。我都气哭了,我不明白,我就算骗他是花仙,也是好心安慰他,六七年的时光,我都不认识他,对他那样好,尽全力帮他读书,像朋友一样,跟心中的寄托一样,他为什么竟然用剑指着我要杀我?
☆、我们一起来报答他们
安娘告诉他,我是永安长公主保护的人。他才收了剑,但仍然很气愤的质问我名字,我那时刚好给自己起名字玩,就告诉他我叫清徽,同样质问他:你这忘恩负义的人要把我怎么样?
他气汹汹的走了。
安娘吓得立即去找我的母亲。回来时说,没事了,长公主说会去找他。但仍是惊魂未定。
我那天特别伤心受创,不明白我好心对他,为什么他要杀我。安娘说,他是皇孙,他的伤心流泪私密事不能被人知道,哪怕我是好心,他也因为羞愧要杀我灭口。不过有我母亲在,他不敢的。
这样过了十来天,他又来找我,不提着剑了,但仍然是倨傲的模样,问我为什么装花仙骗他,有什么居心。我不屑理他,他说什么我都不理他,只自己看书。
隔两天他又来,带了礼物,说是什么御膳房的糕点,他舍不得吃留给我的,我才不理他,他走后,就把糕点扔了。
此后他每天来,每次来都带东西,说这样珍贵那样难得,我觉得可笑,一概不理。
每次他来,安娘都吓得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他呵斥安娘离开,我就依样呵斥他走,他是临清公又怎样,反正我不怕他。
他的礼物每次安娘都小心翼翼的包着拿走,扔掉,因为安娘说,怕里面藏了毒。
有一日他再来,给我道歉,说得挺诚心诚意的,但我说安娘的额头因为他留了伤疤,我才不会原谅他。
他就开始哄安娘开心,送安娘很多钗环首饰衣料什么的,安娘那时很发愁的对我说:这个临清公没安好心,让我千万不要被他打动。
我问安娘他会怎样呢?安娘也不说,只说有她在,临清公不会得逞。
他再来的时候我就问他,对我到底安了什么坏心,他说,他没坏心,如今他父亲留的功课越来越难,他就是想我帮他写文章。这些日子,他已受了父亲很多训斥,他不想父亲对他失望。
我心软,就答应了继续帮他。
他父亲出的题目都是时政,涉及吏治、财税、军事、司法、水利、城建……无所不包,我翻遍史书也难以解答,多亏有简伯父相助,我才能按时将文章给他。
我喜欢做这些挑战的事情,以为艰难、不能完成,当成果最终出来的时候会有一种胜利和满足,当然也认识到自己所知甚少,需要更多的题目予以学习提高。其实没给他写文章的这一个月,我自己也挺无聊的。这么过了一年,他有一天说,他每天来教坊太不方便了,人都以为他爱上了崔公小妾——即安娘,他想带我出宫,让我到他身边服侍他。
他说,他已向崔公打听了我的身世,我是罪臣之子籍没入宫,一生脱不了奴籍,没皇上允可,都不能离开教坊。他说他会向皇上讨要我,然后带我去看大千世界,享受丰美人生。
他不知道他的话将我所有的幻想都打灭,我一直以为像安娘说的那样,我在这里寒窗苦读十年,然后参加科考,就能离宫,却原来,我是没有未来的。
我伤心又愤怒,拿了他送来的书把他砸走。
那一夜,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悲观、黑暗、绝望。
第二日他继续来,让我考虑他的提议,慢慢做决定。
安娘很紧张,不让我答应他,说有我娘在,只要我打定主意不依从,他便是皇孙也不能怎样的。
可安娘也不敢拦他不让他来。
他每天换着花样送礼物来,让我感知外面的世界,有一次还送了一只小白猫,说如何如何外国贡来品种珍贵,我若不要就摔死了。我觉得他这人心不好,可还是留下了小白猫,那是我留下的他送我的唯一礼物。后来我把小白猫养大了,那白猫跑了,再也没回来,不知道哪去了。
我当时很动摇,也对未来恐慌,有时想就随他去吧,强胜于在这个小天地里寂寞到老。
我拿不定主意,就问简伯父,怎样做一个正确的人生决定。
简伯父说,人生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得与失,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哪怕是跪着也要走下去。但在做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听从心的声音,看所有的后果自己的心能不能承受。
我终于知道,我不能随宗泓去。
因为那样我就是仆从,我的人生将再不能自己主宰,我将没有人格、尊严,没有自己。
而没有自己的人生我决计无法接受。
我所在的小天地虽小,但我可以自主,我读书、奔跑、吟唱,都是按着自己的性子来,没有谁约束我,那最重要。
在我十五岁那年冬天,宗泓有一天很悲伤的来,说再不会来找我了,因为他的哥哥喜欢一个教坊乐人,他爹怒了,把那个乐人杀了,他说他若再来,被他爹知道了我,怕我也被他爹杀了。他从此真的就不再来了。
今年春,皇上过寿大赦天下,我娘讨皇上恩典赦我离了宫。宗泓在教坊找不见我,就去找我娘,他一直以为我是我娘养的类似门客乐人那样的人,不知道我是我娘的儿子。今天我娘告知了他我的住址身份,他就找我来了。我想你在这里,不想他进来,他纠缠不走,问我是不是房中藏了花仙。我不知怎样答的时候,你就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