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夜昙毕竟是有公事在身,虽然伤势未愈,他却坚持要先去面圣,然后回军营。
静静地与目光坚定的少年对视片刻之后,商宇痕终是点头,“进宫面圣之后,晚半月离京。”
宇夜昙想要反驳,他身为将军,怎么可能离开军队如此之久,但是在商宇痕平静的目光之下,他还是有些心虚地答应了。
“义父,你何时离京?”
如果可以,他想在他出使北鹰之前,与他多待一段时间。
“十日之后。”
“十日……”
宇夜昙失望地低声重复。那岂不是依旧很快便要分别,“你……”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我走了。”
商宇痕点点头,目送少年离去。也许是少年低落的情绪太过明显,在那抹白色的身影踏出去的前一刻,他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好好保护自己。”
月白身影一顿,点头,然后快步离开。
宇夜昙进了皇宫,并没有去勤政殿,而是去了御书房。
商秋远见了这闻名天下的苍羽,心中自然是欢喜的,见他恭敬半跪行了武将的礼,忙将人扶起来,笑道,
“爱卿请起。”
“谢皇上。”
宇夜昙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不卑不亢的应道。
“皇上急召微臣回京,不知有何要事?”
宇夜昙不等皇帝与他闲话,便先开口问道。
即便是要嘉奖他,也没必要如此着急召他回京。以往他也不是没有打过胜仗,皇上却从未如此大张旗鼓过。
莫名地,他心中涌现一丝不安,右肩一直隐隐作痛,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将之强行忽略。
商秋远笑了笑,似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宇夜昙的情绪,反倒命人赐座,这才慢悠悠道,
“苍羽将军威名赫赫,统帅千军。将军的威名不仅在东雨如雷贯耳,连大启皇帝也甚是敬佩。为了表示对将军的赞赏,欲将如明公主下嫁与将军,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皇上!”
宇夜昙一惊,抬头去看用平淡语气丢出惊雷的天子,
“启皇青睐,微臣深感荣幸,但臣并无娶妻的打算,望皇上收回成命。”
“爱卿莫非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也好让朕替你参谋参谋。”
“臣的确有了心仪之人,虽然他并未回应,但臣早已发誓,此生只要这一人。”
“这可怎生是好”
苍羽将军表情太过认真,商秋远也有些严肃起来,他起身绕过书桌走下高台,伸手去扶单膝跪下的将军,正色道,
“将军莫急,朕也并非要逼迫你什么。只是公主先前擅自离宫,在宫外与人私定终身,五皇叔亲自为她作保,公主与大启太子的婚事已然作废。如今如明公主钦慕将军,更是已经亲自来到东雨只为见你一面,朕总不好再让公主失望而归。何况大启皇帝对如明公主宠爱有加,只要你能让公主改变主意,启皇自然也不会为难于你。”
“这”
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宇夜昙顿时有些为难,
“爱卿!”年轻的天子面带笑容,语气却低沉了几分,“朕知你对待感情忠贞不二,朕只要爱卿代为招待公主几日,带她看看我东雨的繁华富丽之景,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遵旨”
宇夜昙叹息,终究还是没再推脱。
苍羽将军回京,行程中很是低调,但该得到消息的人自然都是知晓的。作为实际掌管冬雨兵力的将军之一,有心人随时都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奢华大气的府邸里,华服锦衣的中年男人靠坐在水榭之中,一手随意地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琉璃盏,听着探子的禀报,不由眯起了眼睛,
“那苍羽果真只带了两名近卫回京?”
半跪在地的探子点头,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禀告给主子,
“苍羽将军昨日回京,他没有回将军府,一进城便带着两名亲卫直奔墨王府而去,今日一早便独自进了宫。”
只闻清脆的咔擦一声,男人手中琉璃盏应声而碎。
“将军回京,不去行辕,却为何在王府住下了?”
探子头更低了几分,却并没有出声。主子的话,有时候并不需要人回答。
“他进宫多久了?”
“回大人,近半个时辰了。”
男人笑了笑,扔了手中碎片,抬手让一旁的侍女小心去了粘在掌心的碎屑,仔细将划伤的地方包扎好。
“你退下吧。继续看着,有事立刻来禀告。”
探子并没有立刻起身,有些迟疑地看了男人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还有何事?”
“回大人,昨夜墨王府似乎又进了刺客,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像是墙都塌了。属下不敢离得太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只是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急匆匆去请了济世堂的陈大夫。”
男人点点头,挥手让人退下。
朝中大臣除非特殊原因,相互之间通常不会太过亲近,否则便会落人口实。更何况是手掌军权的将军,以及手握重权的王爷。
步步心机的墨王殿下,为何会默许苍羽这样的行为呢?而那大夫匆匆进了王府,又是为谁而去的呢?
这倒是有趣。
如明公主的事情既定,商秋远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对宇夜昙大加封赏一番,升为平南将军,转而又想到一件事,眼含深意地看了眼垂首站立,背脊挺得笔直的将军,状似不经意般道,
“对了,朕听说爱卿昨日回京,并没有住在行辕,倒是在墨王府住了下来。莫非将军是嫌弃那宅子过于简陋?”
宇夜昙多年未回京,他的将军府虽是早就赐下了的,却是在风灵城,到了京城本该在专供过往官员暂住的行辕落脚,没想到他却直接住进了墨王府。
皇帝英俊的面容上带了些无奈,似乎是对怠慢功臣心生愧疚,言辞间颇有些要再赐下金银良田的意思。
“皇上多虑了。皇上有所不知,微臣原名夜昙,年少时四处流浪,幸得墨王收留,认作义子,更名宇夜昙。臣投身军营后多年来去匆匆,未曾回王府探望过义父,一时情急思虑不周,请皇上恕罪。”
宇夜昙不知皇帝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也没有心思去想,他只觉得自己渐渐开始感到无力,双腿沉重得仿佛坠了千斤巨石,大殿上的景物也像是蒙上一层薄纱,看不太真切了。
十四年前商宇痕还叫做宇痕。那时还是先帝在位,太祖的发妻已是贵为太后,一次出宫遇袭后被宇痕的母亲所救,先帝感念其行,尊为义母,宇痕便成为了商家第五个儿子,更名商宇痕。
彼时宇痕心中还充满愤恨与怨念,行事手段不若如今心机深沉有计谋,他心中不屑接受这样的恩赐,不久后便将夜昙收为义子,冠以宇姓,明明白白地给了商家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时因为这个与前朝皇族相同的姓氏,还闹出过不少风波,只是宇夜昙年龄尚幼,不清楚其中含义罢了。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本名,全没有想到皇帝心中是否也是全不在意。
“哦?爱卿原来便是五皇叔的义子,如此说来,你岂不就是朕的堂弟了?”
皇帝神色莫名,似笑非笑道。
“臣不敢当。”
宇夜昙心下一惊,哪敢接着皇帝的意思答话,立刻单膝跪下,态度恭谨有礼地请罪。
“臣只是不想倚靠义父的庇护,才以苍羽之名投身军中,并非有意欺君,请皇上赎罪。”
当初他第一次踏入军营,其实并没有想过能够成为大将军。只不过阴差阳错救了镇南将军张毅,得他赏识,从一个助军校尉,成为了如今的平南将军。
“爱卿多虑了。”皇帝亲自扶起宇夜昙,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用想太多,“我东雨男儿有此血性,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于你。”
皇帝像是不知道“苍羽将军是墨王养子”意味着什么,轻描淡写地便将话题略过,表情带上担忧道,“朕听说将军在辽原一役中受了伤,想必近日来事务繁忙也没有好好休养,左右现在无事,爱卿便先回去歇息吧,朕稍后会让太医过去,替将军仔细查看一番。”
“多谢皇上。臣告退。”
纵是再不明白这些官场中的弯弯绕绕,宇夜昙也敏锐地发觉面带笑容地天子其实并不如他表现的这般云淡风轻,只是此刻他实在无暇去在意这些,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匆匆告退出了皇宫,宇夜昙回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宫殿,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头两年随张将军回过京城,但他当时只是个助军校尉,并没有资格进宫面圣。如今第一次进到这座恢弘大气的皇宫,却本能地感觉到压抑和排斥。年轻的天子气势并不迫人,甚至称得上随和亲切,但他却在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时候,背上汗毛根根直立——这是他多年来在战场上练就的,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事情。宇夜昙抬手按住右肩,慢慢往将军府的方向走。
昨日伤势复发,连带以前的暗疾也一并引了出来,他现在单是站直身体,都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正想着要如何坚持到回去,旁边便有人唤他,
“少主,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