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的第一个工作日。
一同在家用过午餐,一同出门前往月台。
进入乘客熙攘的地铁换乘大厅后,亮向左行,搭乘地铁前往棋院;光则向右行,前往今日需进行围棋推广活动的市立中学。
也没有多依依不舍。
一切就如往常般,波澜不惊,平淡无奇。
这日的围棋推广进行得很顺利。
至少在光看来是这样。
又或者,有过“前车之鉴”后,光已经慢慢看开了——凡事强求不得,他们现在所扮演的不过是“领路人”的角色。若想真正了解围棋、学习围棋,还需要兴趣所带出的那份“热爱”。
结束围棋推广活动后,按照原计划,光本该立刻前往地铁站,然后回家。幸运的话,他或许可以赶在某位先生到家前先一步到家,好给他一个惊喜。
如果没有遇见白川道夫的话。
这天,就在光回程路上,他听一个声音叫住自己。
正是白川。
这些年来,尽管光已是本因坊与小棋圣双头衔持有者,而白川仍在各大头衔循环圈里徘徊挣扎,可能因为围棋启蒙之初便接受过白川先生的教导,时至今日,光还是习惯称他为“白川老师”。
在问过彼此的目的地后,发现两人有一小段路程重叠,便一同走了一段。
就是在这同行的十多分钟里,光听白川说:“最近围棋教室又来了不少学生。”顿了顿,侧脸看向光,白川又故作神秘道,“其中好几位学生,可是口口声声说,是‘慕进藤棋士名而来’。”
“诶?”光心中微微一诧。
此前,他从未想过,真的会有人因为崇拜某个人,而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哪怕是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自己,无形中,竟也正影响着着这世界上某个他甚至素昧平生的别的什么人吗?
他困惑地在白川眼里求证着。
而那双正看着自己的真挚眼瞳告诉他,白川所言非虚。
那一瞬间,忽然有个想法,如万物复苏在他胸中疯长。
这个想法实则由来已久,自北京之行归来,就一直在光心中挥之不去,或者更早些,早到那日去小学普及,被质问围棋存在的意义、听那位名叫中岛的男孩说出想当职业棋手的志向时,便已在脑海中生根发芽。
于是,思忖再三,说热血上头也好,说天马行空也罢,当晚晚饭过后,待一切收拾停当,光就执了亮的手往书房走去——
在这间他们共同租住的公寓里,的确有很多可以落座的地方。
但餐厅是用来吃饭的;沙发、床铺是用来放松的。
每个空间在每个时间点上,都被赋予某种特定的功能。
而他接下来所要说的话,不适合在以上任何一处地方进行,唯有在书房。
轻轻将门关上。
光就像是战战兢兢考砸了试的孩子,他先引亮坐在书桌旁一张滑轮转椅上,而后可能觉得一站一坐显得太过突兀,便自行搬来一张靠背椅坐下。
却并不靠着椅背,只坐三分之一座位,脊背挺直。
后又仿佛觉得这种坐姿太过板正,便又稍稍放松些,盘起一条右腿放在椅子上,双手松松地握着右腿脚踝,呼吸几次,觉得所有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他抬起头来,神情略显严肃地看向亮。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光说。
可是之后……该怎么继续?
书房里,安静极了。
正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可笑而自不量力,光曾经一度想把它埋在心底,不与外人道。
但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不仅因为今天白川所说的那番话,更因为……他的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愿意倾听他说话的人——这个世界上,真正愿意倾听、懂得倾听的人已实属不多。
他会懂我的。光这样想着。
落在脚踝上的双手悄然握紧了。
他本可以先用一堆长篇大论加以铺垫,临到开口时,光却用了最简单直白的方式。
喉结轻轻翻动。
光终于说:“我想办一家围棋教室。”
“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围棋教室。”
话音落下,整间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将盘桓已久的想法诉诸于口,光便睁着一双澄澈的眼死死盯着亮,像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然后,可能只有几秒的间隔,他听到了亮的回答。
只一个字:“好。”
亮说,好。
许是亮的回答过于简单,又或许是他的声线太过轻柔,光微微一愣。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亮就微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我说,好,我们一起。”
这下倒叫光情绪激动起来。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啊?!我说——”光好似强调般故意拖长了音,“我想办一家围棋教室!是围棋教室啊,大人!!没在开玩笑!可是我现在只有这样一个想法,至于开围棋教室需要多大的地方,怎么开,课程怎么设置,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
“你难道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想要办围棋教室吗?”
话到最后,逻辑都仿佛混乱了。
就连光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从亮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似期盼肯定,又恨不得亮当头泼自己一盆冷水,告诉他,进藤光,醒醒!赶快停止你那不切实际的空想!
可是亮依旧耐心地听着,双眸依如方才般柔和地看着光。
无论是光说话时,还是他沉默时。
直到确定光已完全表达他的想法,才缓缓开口。
“嗯,我知道。”亮轻轻地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不知道,我们去学习就好了。从没接触过,我们一起摸索就可以了。”
“不要怕,我帮你。”
这有什么关系呢?
分明是这样重大的决定,亮说得却又是这般轻描淡写。
好像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所有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光无声地看着亮,看他脸上平静而淡然的神色。
记忆回溯,他忽而后知后觉地想起,是了,他的亮从来都是这般“强势”。
追赶佐为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不顾,无所畏惧。
也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对亮说出那些近乎“质问”的话语。
他是想要亮推自己一把。
他把那么多的不利因素陈列在亮面前,无非是希望亮在自己犹豫时,能够帮他说服自己。
而亮做到了。
他是真的懂他。
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了解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忽然,就不想再做无谓的抵抗。
光就像是彻底败给了亮,他缓缓低下头来,用掌心覆上双眼,唇角却是一寸寸地上扬。
听不出光话音里真正的情绪,只听他好似自言自语般低喃:“你是疯了吗,亮……”
我是疯了吗?
在心中默默咀嚼光的问话,无声地看着眼前捂住双眼的爱人,亮却跟着微笑起来。
人这一生,只此一次。梦想在左,爱人在右,如斯曼妙,即使陪你疯这一次,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