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江山又小雪

分卷阅读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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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戏台上”几近濒死的赵辜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他身旁的“谢厌”,气若游丝道:“我一直想问,这些年来,你是否恨过我?”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说出口还算在情在理,但偏生开口之人是“赵辜”,听者为“谢厌”。

    真真是令人极不痛快的一模,谢厌翻了个白眼,想也不想,抽剑出鞘,聚雄浑元力于剑尖,使出简单到近乎粗暴的一招,朝床榻边两人斩去。

    而电光火石间,一道陌生刀气自截然相反的地方贯入乾元殿,来得猝不及防,与谢厌剑气相撞时分,两股元力腾然冲天,将整座大殿掀翻!

    大地震颤,过眼万物皆成齑粉,有碎屑滚落,有尘埃升起,灯辉星辉凌乱当空,一时之间,场面难以形容。

    谢厌立剑于原处,身形不动,任霜发四扬、红衣起落。

    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仍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谢厌似笑非笑偏了偏头,静待对方刀者露出真容,或有下一步动作。

    同时,还抽空在心底臭不要脸地对自己方才那一剑进行评价:三百多年没拿剑,甫一出招,手感极佳,看来的确是天赋过人。

    不过他立于原地不动,对方却是有几分试图躲藏的意思,衣袂在喧嚣尘埃中一闪,顿时远去。

    谢厌足尖一点,追在他身后,懒洋洋地道:“方才那个‘谢厌’,是你想出来的吧?既然同入一个幻境,便证明你我关系匪浅,怎么还没见面就想着逃呢?怕我吃了你不成?”

    对方不答,身形愈发诡异迅速。他着玄色衣衫,手持弯刀,背影不似谢厌记忆中的任何人。

    谢厌不甚明显地蹙起眉,剑当空一撩,使出春江花月夜中第三式第七招,闪至那人身前,再旋身递剑,剑光化飞花,将人锁进瞬息间织成的剑网中。

    这一瞬,他看清对方的模样,依旧不是所知所识的任何一人。

    他当即揪住对方衣领,沉声问:“你是谁?”

    对方却说:“你在幻境中看见赵辜,是否证明心里仍旧有他的位置?”

    谢厌笑了,揪着这人一同落地,眸光一转,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怎知那个赵辜,是我想出来的?”

    对方脸色有瞬息变化。

    “还有,你叫他赵辜。我还以为后世之人,都称他烈帝。”谢厌唇畔弧度更甚,轻轻松手,后退半步,将垂虹天影收回腰间,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你。准确地说,我不认识你这张脸,但你能与我同处一方幻境,想必,我们曾经是认识的。”

    对方道:“你怎知我非为幻境中人?”

    “我可不觉得这幻阵会怕我怕得连个照面都不敢和我打。”谢厌凉幽幽一笑,“还是说,你依旧想隐瞒自己的身份。行啊,那就这样,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言罢,他抬脚便走,不带半分留恋。

    “这是你我二人共同的幻境。”那人立于原处,沉声说道。

    谢厌头也不回:“那又如何,一剑,或一刀,劈碎便是。”

    “那你为何现在不动手?”那人又问。

    “因为幻境困扰不了我,未曾从幻境中走出的人,是你。”谢厌散漫说道。

    他走了几步,又来到那个夏初的山谷,涧水清澈,山风清凉,鸟啼声声,虫鸣唱晚。

    与谢厌同处一方幻境之人跟过来,问:“你为何在那时动手?”

    “你又为何选择在那个时候?”谢厌反问他。

    此言一出,身后之人站定,拂过衣袖,沉眸望定谢厌,神情、动作与幻境中最初出现的那个赵辜,有八九分相似。但谢厌背对着他,没有看见。

    “因为赵辜不会问那样的问题。”那人道。

    “哦?”谢厌挑眉,尾音上挑,“你又知晓了?”

    他又说:“不管你恨他与否,当年的事,他都不会后悔。因此,赵辜从不纠结这样的问题。”

    “蜀山仙林初见,他不会收回对你伸出的手。”

    “北闯昆仑虚,他不会拒绝与你同行。”

    “入主中州,他不会不采纳设立观星台、削弱国师权力的谏言。”

    “而神京观星台上,他更不会收回发箭的命令。”

    “位及此,有些事,纵使不愿,亦不得不做。当年的你,风头太盛,名声太好,皇权危矣。”

    字字句句,皆是往昔。

    句句字字,皆成云烟。

    谢厌目光扫过远山渺云,渐渐停下脚步,摩挲着剑穗流苏,似笑非笑问:“那你缘何至此?”

    “想把一件东西还给你。”那人道。

    谢厌偏头:“何物?”

    第60章 不复当初矣

    不复当初矣

    一柄古朴带鞘的剑出现在那人手上, 剑长三尺,鞘上雕纹古雅大气,剑柄缀赤红剑穗, 在深谷清幽的风中, 打着旋儿晃动。

    这柄剑,与谢厌腰间所佩,竟是一模一样。

    垂虹天影剑。

    不同于幻境中虚化而成, 是真真切切的垂虹天影。

    那坠落于断海无涯深处, 谢厌冷笑一声,连带剑鞘一同舍弃的垂虹天影。

    今时今刻,虚幻的断海无涯中, 阳光透过层林洒下宛如碎屑的浮金,又因微风拂动树梢, 时明时灭。光似有若无地淌过谢厌霜白长发,为他镀上一道稀微的影, 谢厌上挑的桃花眼眼角轻垂,扫过那人手上的剑,轻描淡写道:“你把它还给我,那你, 想要什么?”

    赵辜看着谢厌的眼睛, 他眸光幽深, 手寸寸地, 在剑鞘上收紧:“我不后悔方才所说那些, 但身为一个平凡人, 一生不可能不犯错。我此一生,唯一的错,便那夜御书房中,允诺让你代替丹珠,前往碎叶川和亲。”

    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冬末春初,神京漫天飘零细雪。星星点点的素白小团在重楼深阙内轻舞,有人冒雪而来,无视左右禁卫,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推开御书房大门。

    那时赵辜正与内阁大臣商议预防建州东北春旱之事,其中两位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谢厌不入内,就那么靠在门边,吹着冷风,隔了两三丈的距离,耐着性子听他们把架吵完,等书房内安静,才开口。

    “陛下,您真打算,把自己的亲妹妹嫁到数千里外的草原上去?”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清澈带润,透着股说不出的质感。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更加寂静,大臣们屏息凝神、不敢发表一言,房内房外,几乎可闻落针声。

    赵辜这才注意到来了人,立时挥退周围大臣,亲自去门口,把人接进来。又是递手炉又是吩咐加火盆,好一阵伺候,话却是不留情,“碎叶川求娶大胤室宗之女,我膝下尚无子嗣,丹珠是唯一的公主。”

    谢厌撩起眼皮,凉丝丝地看着他:“你大可以从宗室中挑一名女子,封为郡主。”

    “此事已定,你无需在言。”赵辜道,言罢拂袖,蹙眉坐回龙椅中。

    这一年,谢厌重伤初愈,终于能自如行走。伤是何人所为,自不必多说。因得武脉俱损,形如废人,他不得不接受始作俑者的“好意”,于深宫内疗养。赵辜鲜少亲自来探望,时常来他的宫殿之人,是赵丹珠。

    说是赵辜的妹妹,其实更像谢厌的妹妹。初遇那年,女娃娃小小一团,不过三四岁,而如今,已是待嫁年华。这是被他捧在手掌心里养大的女孩,怎能让她远嫁千里,去做一个区区三王子的王妃?

    更何况,赵辜之所以毅然决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了公主与国师关系过密,他心生猜疑,便要将那些不管是有是无的念头掐死——赵氏王朝,曾出过一名女帝,而谢厌,既有能力拥护他上位,自然能改扶他人。

    赵辜的声音落定于烛火通明的御书房内,低且沉,更压着一股火与不耐。谢厌迎着他的视线笑开,撩开垂落脸侧的一绺发,轻轻笑道:“既然缘由在我与丹珠之间,你不若让我去,和这个亲。”

    “你——”赵辜一愣。

    谢厌慢条斯理起身,张开双手,继续对赵辜笑。

    高挂的灯盏在室内晕开橘黄光芒,映亮谢厌的眼睛,却照不清他眸底。烛光下的他委实瘦弱单薄,养了半年,脸上依旧无甚血色,白得隐隐泛青,两截露出在外的腕骨上青黑血管明显至极,桡骨突出。

    但依旧美,美而脆弱,仿佛是尊一碰即碎的瓷器。

    “你收兵权、设观星台,并下令废去我武脉,不就是担心我实力太强,会危及你的皇位吗?”谢厌抖了抖衣袖,晃碎一地的影,“如今我北上,不正合你的意?任我如何掀动莽州风云,你胤朝,都是赵姓天下。”

    赵辜又说了声“你”,语气比之方才,弱去不知多少分。

    烛火自他衣摆、袖口间浮云的腾龙上淌过,幽幽一闪,收尾于阴影之处。

    谢厌下巴一扬,神色认真坚定,“赵辜,你答应我,我保证,你身下的皇位,会一直姓赵。”

    赵辜食指于案上轻叩,蹙眉道:“北地游牧之人,逐水草而居,那处风沙甚重……”

    “既然如此,你还舍得你妹妹去么?”谢厌垂下手臂打断他,上前几步,瞪视桌后之人,音量一字较一字更大,说及最后一字,甚至牵动心肺,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住身前书桌,睁着眼,眨也不眨怒望赵辜。

    又道:“赵辜,我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她是你妹妹,从小便懂得保护你,为了救你,甚至不顾惜自己性命,拿头撞刀的妹妹!”

    “你是我的兄弟,与我并肩作战十数年,同生共死的兄弟。”赵辜回视他,眉目仍是初时,但眼神已不复当初,里面卷着风云,是暗色,是汹涌,是王座孤高,容不下任何人在身侧。

    “呵。”谢厌紧盯他,冷冷牵起唇角,“你的兄弟早已被你杀死在断海无涯,现在,你还想再杀一个妹妹。”

    不欲多谈,轻理袖口,转身朝外行去。

    “我没想过,你第一次踏出栖霞阁来找我,是为了这样的事。”赵辜在他身后沉声道。